前一天夜的雪花將她院里的荒涼卷得更加荒涼，肩上厚重的紫貂披肩壓下了她的腰，她的裙擺灑落在雪地，她的睫毛與輕盈的雪花接吻，唇間被燙出血色，她金色的長發隨意潑灑在背。她在撥弄地上的雪，好像是想要翻出草色來。今年萊弗倫亞的冬天格外冷，萊莎的指尖被冰冷熨出了紅暈，她撥弄著，尋找春天。

“夫人。”

一蔟火紅的裙擺出現在她眼前。萊莎的眼眶放大，被定格在原地。黛安站得筆挺，手中揣著銅手爐，靜靜地凝望著對方那同樣美麗的眼睛。

萊莎拍了拍手上的雪，把手心中融化出的水抹在裙擺，她踉蹌站起，雙手拽動她的衣衫。黛安牽起她的手，用掌心向她傳遞著溫度，又把手爐塞進她的手中。她的眼睛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對她的眼睛很是著迷。

她拉起萊莎的手，原本只有見到艾蓮娜才冷靜的萊莎，此時竟然跟孩童般乖順。走進她華麗的府邸，黛安的心抽一般的痛，在她童年的記憶里，母親的宮室里來來回回都是相同的裝潢。此刻的千姿百態，讓她更加期待與父親的博弈。東方的那刻出美妙花紋的漆器、那折射出星辰的青金石、那鑲嵌銀絲的燭臺、那多樣卻從未被點燃的香料仍飄出香氣直沖她的鼻腔。那樣的琳瑯滿目，到底是誰賦予了這個房間顏色？黛安的手停在了金相框里的一張奇怪照片，這張照片...少了一半。

“夫人，我給您帶了禮物。”

萊莎瞪大著眼睛，期待著禮物，像個孩童，又不像個孩童，她一言不發，只是微笑著。

黛安環顧四周，宮室里每一張桌子都整齊滿當的，唯獨梳妝桌前雜亂地堆了些雜物。

“我給您帶了一對藍寶石耳墜。我幫您戴上試試吧。”

萊莎低頭盯著黛安雙手靜靜躺著的耳墜，它如同深海間的熒光珊瑚般，在她手中閃閃發光。萊莎眉眼上揚，向她展露了笑意，輕輕點了點頭。她纖細的手緩慢將她的耳垂與銀針連接，一瞬間，大海在她的臉側搖擺，與她那雙迷人晶瑩剔透的藍色眼睛不分伯仲。萊莎的臉上被歲月描摹出了道道的疤痕，人們管那叫作皺紋。她的臉龐仍舊美麗。

黛安走向那梳妝臺，看著那泛塵的鏡子，她伸手抹過鏡面，鏡面的灰被推落在空氣中打滾，還有些輕輕貼在她的指腹。黛安拿起那面小金鏡，架在萊莎面前，她伸手調整角度，讓萊莎能夠看見耳墜的美麗，鏡片上下調整，有一瞬間反射出她碧藍的眼眸，就在那一瞬間，恐懼從萊莎的眼中迸發，她的喉嚨振動著發出尖銳的叫聲，她的雙手顫抖，站起，將鏡子打碎在地。那碎片剝落她的皮膚，溢出鮮血。她又開始急促地呼吸，喘氣聲繞著她偌大的宮室回轉。

黛安被她這突然的反應嚇了一跳，她皺了皺眉頭，接著她就聽到了室外焦急的腳步聲，踢踢踏踏，猛地沖進來，是艾蓮娜，和父親。

“母親！”艾蓮娜那高跟鞋踢著地板，她提起裙擺向萊莎擁去。萊莎倚向她的懷抱，無力地坐倒在地。萊莎那仰視的目光，水珠在她的眼眶打轉。

看著艾蓮娜懷中的萊莎，萊莎滑落在臉頰的淚珠，晃蕩著墜在她的裙擺，像極了她耳垂掛著的那顆寶石。

此刻黛安才發現這是一場圍剿，才發現原來捕食者的眼神不只有兇狠，還有憐憫。

看著艾蓮娜那柔弱的眼神，她忍不住輕笑，這樣幼稚的把戲，也能讓人惻隱？

她居于高位，蔑視地回應艾蓮娜的眼神。她懷中的萊莎還在不停的啜泣。

弗林特·艾修一步向前，手掌心狠狠拍過黛安的臉，他的手掌劃過有風的呼嘯。黛安的發絲被打亂，臉頰火燒了得疼，像被燒紅的煤炭嵌入牙床。弗林特·艾修咬牙切齒，他的手指指著她的鼻頭。

“黛安·艾修，你做了什么！”

他心疼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母女，一把拽開了黛安，撲上前去扶起，不惜踩過一堆的碎片。

“來人！叫兩個士兵來，把黛安公主鎖在地下室關禁閉一個月。”

黛安努力的在臉上擠出父親喜歡的那樣的討好的笑容，她現在才發現，父親如果對她也有那樣的愛，不管是不是她打碎的鏡子，不管是不是她殺死的鳥兒，他也會包容她。惻隱之心，不過是個念頭。唯有愛，才是行動的初衷。

被傳喚過來的士兵是奧利·貝奇和賽普勒斯·奇，他們負責這個區域的安全。他們到時氣喘吁吁，因為那時正是飯點。他們被這凌亂的現場驚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那樣狼狽的情形，當時黛安公主臉頰半邊都是紅的！女王的裙擺上還有血，萊莎公主還抱著她，女王一直在哭。”在夜晚的餐桌上，賽普勒斯·奇正在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樣的場面。

“當時肯定是打起來了吧，你覺得呢？金毛小子。”他還用胳膊肘頂了頂奧利。

“也許吧。”奧利沉默了一會，今天那樣的景象，看著萊莎倒在地上時不時喃喃幾句，又突然尖叫，讓他想起那天那次莫名的對視。那一次的見面讓他做了噩夢。

本就悶悶不樂的德克桌上聽到他們的議論，他的心突然被提了起來，飯菜在嘴邊停了下來，他扯走桌邊的餐巾布，包起熱烘烘的面包。

他來到這個看不見太陽的地方，頂上正滴滴答答的滲著水，變成透明的冰錐，幽暗地下室的燭光照出她的身軀，她背對著那個牢籠，顫抖著，不知道是冷還是什么。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她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臉。

“公主。”

他單膝跪在牢籠前，將手心中溫熱的面包遞出。她又抹了抹臉，才轉過身來。看到她紅潤的眼角，他的心沉不住抽痛，他皺起眉頭，瞥見她另一面臉頰的紅腫，他的憤怒就沖向他的大腦。他開口想問她些什么。

黛安被凍紅的雙手，顫顫巍巍，她伸手去抓住那暖氣烘烘的面包，捂在手心。她低順的眉眼，完全沒有了握著劍柄時的意氣風發。她靜靜地啃咬著那塊面包，知道她一定是受了委屈，才這樣的安靜，那不是她平日的模樣。她的雙腿縮在裙擺里，頭發隨意的散落，不像是一國的公主，像是流落的戰俘。

他想去觸碰，但是并不能，也許她并不想讓我可憐她的狼狽。德克有些不安，有些焦慮，自己既不能夠洞察她悲傷的緣由，也不能填補她內心的傷口。他撓了撓頭，她難過的樣子讓他自責。

“公主，等您離開這兒，我帶您去看，我長大的地方。”

原本蜷縮在手臂下的臉龐抬起，被暗室的燭光照得青藍。她又低下頭眨了眨眼睛，便覺得無趣，別過頭去。

“我出不去的。”

“沒什么事情是您做不到的。”

“不，你錯了。”

“如果有，那一定是時間還不夠。”

“我不能成為一個領導者。”

“您應該到外面看看。”

“我存在的意義就足夠讓我探索一生。”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那不是您的錯。”

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找到希望的眼神，泛了光，不知道是不是淚光。她抬起眉望向他堅定的目光。

“如果我說去，你會怎么帶我走？”她伸手又抹了抹將要滴落的淚水。

她倔強的樣子讓他又心疼又好笑。

“最近的邊界的局勢穩定，騎士團會到主城附近的落后地區派發災疫的援助糧食、草藥，展示軍情，穩定民心。”

她又把頭埋進手臂，眼睫耷下，思考著。

“好。”

這一天，士兵們積極地搬運著草藥和糧食，黛安這天穿著樸素的灰裙子，白色軟帽勒住她的棕紅色長發，她用力將自己的手藏在那圍裙下，她穿的是洛麗沒有帶走的衣服，她也是第一次看見，這件沾滿了洗不掉的油漬、越擦越臟的壁爐煤灰的圍裙，還有永遠有汗味的亞麻襯衣，并不暖和，這樣寒冷的天，到底怎么走出城門？

她想起來她翻找洛麗的衣物時，怎么樣都找不到襪子，從柜子的間隙里扯出碎布條。是什么用處呢？她也不知道。這時候她才發現她并沒有認真的看過洛麗的穿著。

她躲在門邊的柱子旁，等著糧草裝車之后鉆進糧食堆里。

等到糧食草藥都裝上馬車，馬蹄在雪地摩擦的聲音催促著啟程，德克來到最后一個糧車，朝著她輕輕招手。她提起裙擺跑去，靈活的小身軀鉆進車里。德克探頭看著她坐在一堆堆糧食之間。

“我們這次出發，再回來可能是春天了。”

“即使我不在了，也不會被人發現的，放心吧。”她縮進溫暖的糧食里。

聽到她這么說，他的鼻頭忍不住酸。他撩去遮住她耳朵的頭發，對她露出笑容。

“我們出發吧。坐穩了。”

路上的顛簸讓她在溫暖中的睡意消散，她攀著馬車上的窗檐透出一雙眼睛往外看，萊弗倫亞的冬天。

水滴如琉璃般掛在樹枝吹落的枝丫，路邊的叢林變成了雪花的天地，寒冷堵住了人們的屋門，遼闊的大地上，只有馬車輪嚕嚕轉動的聲音，世間的一切生物陷入了冬眠，躲避著生理所恐懼的嚴寒。那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城堡之外的空氣。她忍不住就這樣一路盯著窗外，直到眼睛的門悄悄被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