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郎中揣著那只“金睛琉璃盞”回縣衙時,腳底下像是踩著棉花。盞底那條南瓜餅做的金龍,在官轎的顛簸里顫巍巍的,仿佛隨時要騰空飛走,順便甩他一臉金粉。
“刁婦!刁鉆至極的刁婦!”他坐在縣衙后堂,對著油燈咬牙切齒,手指頭恨不得把盞子捏碎。可指尖剛用力,盞壁那薄如蟬翼的觸感又讓他心驚肉跳地松開——萬一捏壞了,拿什么去糊弄上峰?拿什么去填補他拍著胸脯夸下的海口?
“大人息怒。”李知縣捻著胡須,眼觀鼻鼻觀心,“下官倒覺得,這許娘子…是個奇人。您想,她既能燒出讓太后都心動的貢瓷,又能弄出此等巧奪天工的‘琉璃盞’,若真能燒成玻璃…那可是潑天的功勞,大人您慧眼識珠,提攜有功啊!”李知縣心里門兒清,這蘇郎中就是個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主兒。堵不如疏,不如把他綁上許青青的“賊船”。
蘇郎中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怒容僵在臉上,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潑天功勞…這四個字像鉤子,精準地鉤住了他那顆被南瓜餅膈應得難受的心。他重重哼了一聲,把盞子往桌上一頓:“那就讓她燒!本官倒要看看,她能燒出個什么花來!李知縣,你親自去督辦!她要什么料,只要不出格,允了!但丑話說前頭,三個月!燒不出像樣的玻璃器,本官唯你是問!”他甩袖而去,留下李知縣對著那盞子苦笑——得,這位爺自己不想沾腥臊,黑鍋還得他來背。
許家村后山,那座新起的玻璃窯像個巨大的土饅頭,日夜不息地吞吐著灼熱的氣息。溫青青成了個泥人,臉上、手上永遠沾著灰和汗漬。她指揮著人按她畫的古怪圖紙改造窯爐結構,內部砌上特制的耐火磚,煙道拐得九曲十八彎。
“嫂子,這‘純堿’是啥玩意兒?跟咱腌菜的土堿一樣不?”黑牛扛著一袋從海邊快馬加鞭運來的天然堿礦,累得呼哧帶喘。
“差遠了!”溫青青用小錘敲下一塊堿礦,在指尖捻了捻,“純度不夠,雜質太多…得提純!”她立刻在系統里肉痛地兌換了【簡易化學提純法】,指揮人架起大鍋,溶解、過濾、結晶…忙得腳不沾地。
石英砂、石灰石、長石…各種礦石原料堆滿了窯場。李知縣派來的幾個工部小吏起初還抱著膀子在一旁看笑話,指指點點:“胡鬧!石頭能燒出透明的寶貝?天方夜譚!”可看著溫青青指揮若定,那些石頭在她手里如同聽話的士兵被反復淘洗、研磨、配比,漸漸也收起了輕視,眼神里多了驚疑不定。
第一次開窯,溫青青緊張得手心全是汗。窯門打開,熱浪撲面,里面卻是一坨坨顏色渾濁、布滿氣泡的疙瘩,像烤糊了的劣質糖塊。
“唉…”工部小吏毫不掩飾地嘆氣搖頭。
溫青青卻蹲下身,撿起一塊還燙手的“玻璃疙瘩”,用小錘仔細敲開斷面觀察。“溫度不夠均勻…保溫時間短了…氣泡問題…”她喃喃自語,眼神卻越來越亮。失敗是預料之中的,關鍵是從失敗里得到了數據!
她立刻調整配方比例,改進窯爐的保溫層,甚至用有限的材料做了個簡易的溫度計插在觀測孔里。第二次開窯,出來的東西雖然依舊渾濁,但氣泡少了許多,隱約有了點透光性。
“有門兒!”連李知縣都忍不住撫掌。
溫青青卻眉頭緊鎖。最核心的透明度和純凈度,始終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模糊糊。她知道,是原料純度不夠,尤其是鐵雜質含量太高。可這個時代,上哪去找高純度的硅砂和化學純堿?系統兌換倒是能解決,可那價格…她看看自己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金幣,心都在滴血。
就在她抓耳撓腮,對著系統商城里那貴得要死的【高純度石英砂】選項天人交戰之際,一只灰撲撲的野兔子不知從哪鉆出來,蹭到了窯場邊上。它似乎對溫青青放在旁邊、準備用來當助熔劑的一種白色粉末(硼砂)很感興趣,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了舔。
“去去去!”溫青青正煩著,沒好氣地揮手驅趕。兔子受驚,后腿一蹬,嗖地竄進旁邊山坡的灌木叢里。
溫青青的目光下意識追著兔子,掃過那片灌木。突然,她的視線定格在幾塊裸露的、顏色異常潔白的石頭上。那石頭在陽光下泛著一種晶瑩的光澤。
她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撲了過去,撿起一塊石頭仔細查看。質地堅硬,顏色純白,幾乎沒有雜質!她顫抖著手掏出小刀刮下一點粉末,對著陽光細看——潔白細膩!
“是它!高純度的石英礦脈!”溫青青狂喜,幾乎要仰天長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兔子,簡直是她的福星!她立刻組織人手,沿著兔子消失的方向探查,果然發現了一條品質極佳的露天石英礦脈!純度遠超她之前用的砂子!
有了高純度石英砂,溫青青信心大增。她咬咬牙,又兌換了少量關鍵助劑,再次優化配方。第三次開窯前夜,她幾乎沒合眼,守在窯邊,聽著窯內火焰的呼嘯,像聽著命運的號角。
窯門緩緩開啟。沒有刺眼的光芒,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但這一次,窯內靜靜躺著的,不再是丑陋的疙瘩,而是一塊塊大小不一、形狀不規則的…透明晶體!雖然邊緣還不甚規整,內部偶有微小氣泡,但它們確確實實是透明的!陽光穿過它們,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
“成了!真的成了!玻璃!是玻璃!”整個窯場沸騰了。工匠們激動地圍著那些晶體,小心翼翼地觸摸著,仿佛觸碰著稀世珍寶。連那幾個工部小吏也目瞪口呆,再無半點輕視,只剩下深深的震撼。
溫青青拿起一塊巴掌大的、邊緣還帶著融化痕跡的透明玻璃片,手指拂過它光滑微涼的表面。陽光穿過玻璃,在她掌心投下一小片溫暖的光斑。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連日來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那個葬身窯火的穿越者前輩,你看到了嗎?你未竟的事業,我替你做到了第一步!
就在溫青青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盤算著如何把這些初級玻璃料打磨成器,如何利用系統解鎖的【玻璃成型技術】大展拳腳時,許家村卻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村口的大樟樹下,停著兩輛風塵仆仆的騾車。車上下來幾個衣著還算體面,但眉宇間透著刻薄和貪婪的男女。為首的是一個穿著醬紫色綢衫、顴骨高聳的婦人,正是溫青青的親娘,溫李氏。她身后跟著溫青青的大哥溫大海、大嫂王氏,還有兩個半大的侄子,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喲,這就是我那‘發達了’的閨女住的地界兒?”溫李氏叉著腰,尖利的聲音刺破村子的寧靜,她挑剔地打量著許家那明顯翻新過、但比起城里大戶還差得遠的青磚瓦房,“嘖嘖,也沒見得多富貴嘛!死丫頭,翅膀硬了,發財了也不知道孝敬爹娘!白養她那么大!”
溫大海甕聲甕氣地附和:“就是!娘,咱這次來,非得讓她把吃進去的都吐出來!聽說她又是開窯又是買地,指不定藏了多少銀子!”他眼珠子滴溜溜亂轉,貪婪地掃視著周圍。
早有好事者飛跑去報信。溫青青剛和許山從窯場回來,一聽是她娘家人,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原主記憶里關于這娘家的部分可沒半點溫情,全是壓榨和算計。她還沒想好對策,婆婆許李氏已經像護崽的母雞一樣沖了出去。
老太太手里還拎著準備喂雞的破瓢,幾步就躥到了院門口,把正要往里闖的溫李氏一行人堵了個嚴實。
“親家母?哪陣風把您這尊大佛吹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了?”許李氏皮笑肉不笑,手里的破瓢有意無意地晃悠著,殘留的幾粒谷糠簌簌往下掉。
溫李氏被這陣勢唬得一愣,隨即挺起胸脯,嗓門更高了:“親家母?呸!誰跟你是親家!我找的是我閨女溫青青!她人呢?發了財就忘了本,躲著不敢見爹娘了?”
“你閨女?”許李氏嗤笑一聲,聲如洪鐘,震得旁邊看熱鬧的村民耳朵嗡嗡響,“你閨女早就被你賣給趙員外家沖喜了!是死是活都跟你們姓溫的沒關系!是我兒子許山,在亂葬崗把她撿回來,是我許家米湯一口口喂活的!是我許家給她請醫問藥!那時候你們在哪?現在聽說我兒媳婦有本事了,能掙錢了,就舔著臉來認親了?我呸!”
老太太一口唾沫星子,精準地噴在溫李氏那張擦著劣質脂粉的臉上。
“你…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溫李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許李氏的鼻子尖叫,“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掙的錢就該孝敬我!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許李氏把破瓢往地上一摔,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嚇得溫大海往后一縮。老太太雙手叉腰,腰桿挺得筆直,那氣勢,比縣衙門口的石獅子還唬人,“我告訴你什么叫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就是我許家救了她的命,給了她活路!天經地義就是她現在是我許家的人!她掙的每一文錢,都姓許!跟你姓溫的一根毛的關系都沒有!”
她往前逼近一步,渾濁的老眼此刻銳利如刀,死死剜著溫李氏:“想打秋風?想訛錢?門兒都沒有!帶著你這一窩子吃白食的,給我從哪來的滾回哪去!再敢在我家門口放一個屁,老婆子我手里的燒火棍可不是吃素的!”說著,她順手抄起倚在門邊一根手腕粗、被煙火熏得漆黑的硬木燒火棍,在手里掂了掂,棍頭直指溫李氏的鼻子尖。
那棍子油光锃亮,一看就飽經捶打,結實得很。溫李氏被那棍頭指著,臉色唰地白了,囂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溫大海想上前幫腔,被許李氏那兇悍的眼神一瞪,腳底像生了根,愣是沒敢動。
“你…你…潑婦!老潑婦!”溫李氏氣得語無倫次,只會跳腳罵街。
“對!老婆子我就是潑婦!”許李氏中氣十足,嗓音響徹半個村子,“專治你們這種沒臉沒皮、見錢眼開、連親閨女都能賣的黑心肝!滾!立刻!馬上!不然我這‘潑婦’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撒潑打滾!”
她作勢掄起燒火棍,那架勢,活脫脫一個威風凜凜的佘太君。溫李氏嚇得尖叫一聲,拉著兒子媳婦連連后退,差點被騾車絆倒。看熱鬧的村民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像針一樣扎在溫家人臉上。
“丟人現眼!快走吧!”
“就是,許家娘子多好的人,攤上這種娘家真是倒了血霉!”
“許大娘威武!”
溫李氏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在滿村的哄笑和鄙夷目光中,再也待不下去,狼狽地爬上騾車,色厲內荏地撂下一句“你們給我等著!”,便催促著車夫,在滾滾煙塵中灰溜溜地跑了。
院門內,溫青青和許山將這一幕盡收眼底。溫青青眼眶發熱,心頭涌上一股暖流。許山則一臉崇拜地看著自家老娘:“娘,您可真厲害!比咱家窯里的火還旺!”
許李氏扔掉燒火棍,拍拍手上的灰,哼了一聲:“對付這種貨色,講道理沒用,就得比他們更兇更橫!”她轉身看向溫青青,眼神瞬間柔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青青啊,別怕,有娘在,誰也甭想欺負咱許家的人!”
溫青青重重地點頭,上前一步挽住婆婆的胳膊。院墻外,護衛隊練武的呼喝聲和遠處窯場隱約的號子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勃勃生機。
夕陽的余暉灑在已經逐漸成型的“天工路”上,青磚路面泛著溫潤的光澤。路旁,新栽下的桂花樹苗在晚風中輕輕搖曳著嫩葉。
溫青青望著那伸向遠方的道路,握緊了婆婆粗糙卻溫暖的手。未來或許還有無數個蘇郎中,無數個貪婪的娘家人,但此刻,她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要燒出最璀璨的玻璃,她要讓許家村的名字,如同這即將盛放的桂花,香飄萬里。
日子在叮叮當當的鑿石聲和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中飛快流逝。半個月后,當系統光幕終于重新亮起,提示【升級完成,新增功能:簡易材料分析】時,許家村的路,已經煥然一新!
一條條由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石塊鋪就的道路,如同堅韌的脈絡,連接起村里的家家戶戶。路面雖不如現代水泥路那般光滑如鏡,卻堅固、平整、干凈。石塊間的縫隙被三合土(石灰、沙、黏土)填充得嚴嚴實實,再大的雨水也只能無奈地順著新挖的排水溝渠流走,再也無法制造泥潭。
主干道“天工路”最為寬闊平整,兩側預留了排水溝。路旁,溫青青當初執意要求栽下的桂花樹苗,經過雨水的滋潤和村民的照料,已經抽出了嫩綠的新芽,在陽光下舒展著枝葉,充滿了勃勃生機。
竣工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涌上了新路。孩子們興奮地在平整的石板路上奔跑追逐,發出歡快的笑聲;老人們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感受著那份久違的踏實和安穩,渾濁的眼里泛起了淚花;漢子們拍著堅實的胸膛,自豪地大笑;婦人們則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以后下雨天再也不用擔心弄臟新鞋。
溫青青站在村口的高坡上,俯瞰著這條凝聚了全村人心血和汗水的新路。陽光灑在青石板上,反射著溫潤的光澤,一直延伸向遠方。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隱約似乎已經能聞到未來桂花盛放時的馥郁甜香。
許山站在她身邊,黝黑的臉上滿是汗水沖刷出的道道痕跡,但笑容無比燦爛:“嫂子,你看!沒有…沒有神仙幫忙,咱們自己也能成!”
溫青青笑了,笑容里帶著前所未有的踏實和驕傲。她摸了摸貼身收藏的那塊玻璃結晶,又想起了那個葬身窯火的穿越者前輩。前輩,你看到了嗎?一條路,一群人,一份心。這大概就是扎根于這片土地,最真實也最堅韌的力量吧?
系統光幕在眼前安靜地懸浮著,溫青青卻覺得,此刻,她似乎已經不那么依賴它了。她低頭,從懷里掏出那個刻著“Na?CO?”的陶罐碎片,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后走到新鋪好的“天工路”起始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它埋在了第一塊青石板下的泥土里。
就讓它留在這里吧,作為一個錨點,一個見證。見證一個異鄉客如何笨拙地融入,見證一群平凡的人如何創造不平凡,也見證一條路如何從泥濘走向堅實,通向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