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那條語音,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尖上,滋滋作響。小橋流水,西塘,一千多塊…這幾個詞在我腦子里瘋轉了一宿,攪得我幾乎沒合眼。天蒙蒙亮,腰上的膏藥還貼著,但那股子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渴望,愣是把酸痛都壓下去幾分。對,我得說!為了這個盼頭,哪怕再難,我也得開這個口!
可這決心下得容易,真到了早飯桌上,看著兒子張強低頭扒拉著小米粥,兒媳王麗慢條斯理地剝著雞蛋,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勇氣,就跟戳破的氣球似的,“噗”地一下,漏得飛快。心里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砰砰亂撞。手里捏著筷子,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
“咳…那個…”我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發緊,干巴巴的。兒子抬起頭,疑惑地看著我。王麗眼皮都沒抬,繼續優雅地對付她的雞蛋。
我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臉上努力擠出點笑,帶著點討好的味道,也帶著點壓抑不住的興奮:“強子,麗麗啊…媽…媽跟你們商量個事兒唄?”我故意把語氣放得輕松點,好像不是什么大事。
“啥事兒啊媽?您說。”兒子放下碗。
王麗終于把目光從雞蛋上挪開,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帶著點“你又有什么幺蛾子”的審視。
我心跳得更快了,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是這樣…昨天,阿芳,就我那個老姐妹,你們知道的…她給我發信息了?!蔽疫呎f邊觀察著他倆的臉色,“她們幾個啊,下個月初,報了個特價旅游團,去西塘!就是電視里老演的那個江南水鄉,小橋流水人家,可漂亮了!說是三天兩晚,包吃包住,才一千出頭!特別劃算!”
我越說越激動,語速也不自覺地加快,眼睛里閃著光,仿佛那水鄉美景就在眼前:“媽…媽這輩子,還沒出過咱這省城呢!年輕時候忙工作,后來又帶強子,帶小寶…老了老了,就想去看看,開開眼,也…也松快松快?!蔽翌D了頓,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期盼,“媽尋思著…就幾天功夫…要不…媽也跟她們去一趟?就幾天!保證不耽誤事兒!錢…錢我自己攢了點,夠的!”
我話音剛落,客廳里瞬間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那聲音大得嚇人。
王麗臉上的表情,就跟川劇變臉似的,“唰”地一下就沉了下來。剛才那點漫不經心徹底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毫不掩飾的驚愕、不滿,還有…我看得真真切切…是**鄙夷**!她把手里剝了一半的雞蛋往碗里一丟,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敲在我心坎上。
“旅游?!”她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又尖又利,像把錐子,“媽!您開什么玩笑呢?!”她身體微微前傾,眼睛死死盯著我,像要把我看穿,“您走了小寶誰帶啊?啊?!我和強子天天上班,早出晚歸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正是關鍵時候!您這當奶奶的,心可真大!甩手就去玩了?小寶的學習、吃飯、接送,您都不管了?!”
王麗的話像冰雹一樣砸過來,砸得我有點懵。我下意識地看向兒子張強,指望他能幫我說句話。可強子呢?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眉頭就皺成了疙瘩,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最后竟然也附和起王麗來!
“是啊媽,”他搓著手,聲音低沉,帶著點為難,“麗麗說得對。小寶現在離不了您。您看他早上起床、晚上寫作業,不都是您盯著嗎?您這一走好幾天,我們倆是真抓瞎!工作怎么辦?總不能天天請假吧?現在公司管得嚴,請假扣錢不說,弄不好績效都受影響!”
他頓了頓,又用一種看似為我著想、實則充滿否定意味的語氣接著說:“再說了,媽,您這身體…您自己不清楚嗎?腰也不好,血壓也高。那旅游團,聽著是三天兩晚,可路上坐車不累?景點走路不累?您這身子骨,能吃得消嗎?別到時候玩沒玩好,再把自己折騰病了,那多劃不來!在家好好歇著,養養身子,比啥都強!那些地方有啥看的?網上照片視頻多的是,您在家用平板看看,不一樣嘛!”
“就是!”王麗立刻接上話茬,語氣更加咄咄逼人,手指頭差點戳到我鼻子上,“媽,您聽聽!強子說得在理!您這身體,就別出去折騰了!在家安安穩穩帶好小寶,讓我們倆能安心工作,這就是您幫我們最大的忙了!比什么都強!”
她話鋒猛地一轉,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直刺要害:“還有啊,媽!不是我說您!您那點退休金,才幾個錢?您自己心里沒點數嗎?小寶現在正是花錢的時候!您看看,興趣班剛交了五千,這馬上又要買新的學習資料,還有平時的吃喝拉撒,哪樣不要錢?您去玩一趟,輕輕松松一千多就沒了!這一千多,夠小寶上多少節輔導課?夠給他買多少營養品長身體?”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您當奶奶的,就不能替孫子多想想?多為他打算打算?把錢花在刀刃上?花在您自己玩樂上,您覺得合適嗎?心里能踏實嗎?小寶可是您親孫子!您不為他的未來考慮?”
“轟!”我的腦子徹底炸了!身體不行?錢不該花?不為孫子考慮?這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渾身的血好像都涼透了。委屈、憤怒、心寒,像無數條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
“麗麗!你…你怎么能這么說!”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帶著哭腔,也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我…我怎么不為小寶考慮了?我累死累活把他帶這么大!我貼補的還少嗎?那五千補習費,是不是我出的?家里的水電費、柴米油鹽,是不是我在貼?小寶吃的穿的用的,哪樣我沒操心?”
我看向兒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強子!你摸著良心說!媽這些年,貼補你們還少嗎?媽就想去玩幾天!就幾天!一千多塊錢,是我自己的退休金!是我省吃儉用攢的!我怎么就不能花了?小寶爸,你就不能請兩天假?或者讓麗麗調休一下?就幾天!幾天都不行嗎?”
“請假?!調休?!”王麗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嗤笑一聲,那笑聲尖銳刺耳,“媽!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現在工作多難找?競爭多激烈?您知道我們請一天假要扣多少錢?扣多少績效分?年底獎金還要不要了?您光想著您自己去玩,有沒有想過我們有多難?我們壓力有多大?房貸、車貸、小寶的教育費,哪座山不是壓在我們身上?您倒好,輕輕松松一句請假調休,您說得輕巧!”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眼神里的鄙夷和冷漠像冰錐一樣:“媽,我看您真是年紀越大越不懂事了!一點都不體諒兒女的難處!光想著自己快活!您這樣,讓我們當兒女的心里怎么想?多寒心!”
兒子張強低著頭,臉漲得通紅,手指用力摳著桌子邊,一聲不吭。在王麗連珠炮似的指責下,他像個鋸了嘴的葫蘆,連個屁都不敢放!別說幫我說話了,他甚至都不敢抬頭看我一眼!我的親兒子?。】粗@副窩囊樣,我的心,比被王麗指著鼻子罵還要疼上一萬倍!徹底涼透了!碎成了渣!
客廳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王麗因為激動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我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聲。剛才那番激烈的爭吵,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王麗冷冷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不知好歹的陌生人,充滿了厭煩和不屑。她一句話也沒再說,轉身走到玄關,“砰”地一聲甩上門,走了。那巨大的關門聲,震得我渾身一哆嗦,也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
兒子張強這才像被那關門聲驚醒,他抬起頭,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臉上寫滿了煩躁和為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也站起來:“媽…您…您消消氣…麗麗她…她也是壓力大…您…您再好好想想吧…”說完,他也像逃難似的,抓起外套,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家。
大門“咔噠”一聲關上,徹底隔絕了外面的世界。諾大的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像個被遺棄的破布娃娃,呆呆地站在原地。
剛才那股支撐著我爭辯的怒氣,隨著兒子兒媳的離開,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腰上的舊傷,后頸的僵硬,還有心口那股憋悶的疼痛,一起涌了上來。眼前又開始陣陣發黑,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比昨天那次還要厲害!我踉蹌著,一把扶住冰冷的餐桌邊緣,才勉強沒有摔倒。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哭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是小寶!他不知什么時候從房間里出來了,正仰著小臉,驚恐又擔憂地看著我。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低下頭,看著孫子清澈懵懂的大眼睛,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唰”地一下奪眶而出。我蹲下身(這個動作又引得腰一陣劇痛),緊緊抱住小寶小小的、溫暖的身體,把臉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無聲地慟哭起來。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所有的委屈、心酸、憤怒、絕望,都化成了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小寶的衣裳。
小寶被我嚇壞了,小手笨拙地拍著我的背,奶聲奶氣地安慰:“奶奶不哭…奶奶不哭…小寶乖…小寶以后不摔玩具了…媽媽壞…媽媽兇奶奶…奶奶別生氣…”
孩子的童言稚語,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我的心。連這么小的孩子,都看出了他媽媽在“兇”奶奶,都感受到了我的痛苦!可他的父母呢?我的兒子兒媳呢?他們只覺得我“不懂事”,給他們“添麻煩”!
哭了不知多久,我才勉強止住。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松開小寶,胡亂抹了把臉,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寶兒乖…奶奶沒事…奶奶就是…就是有點累…去洗把臉,送你去上學…”
我扶著墻,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衛生間。每走一步,腰都像被撕裂一樣疼。鏡子里映出一張蒼老、浮腫、布滿淚痕的臉,眼睛紅腫,頭發凌亂,憔悴得像個鬼。這還是我嗎?這還是當年那個站在講臺上意氣風發的張老師嗎?
我看著鏡中這個狼狽不堪的老人,想著兒子那懦弱躲閃的眼神,想著王麗那刻薄鄙夷的嘴臉,想著那被無情撕碎的江南夢…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家里一片死寂。兒子兒媳走了,連個電話、一條微信都沒有。他們用最徹底的沉默,表達著他們的憤怒和“懲罰”。這冰冷的家,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剛才的爭吵更讓人絕望。
小寶背著小書包,不安地站在門口等我。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那疼痛不堪的腰背。日子還得過,孫子還得送??蛇@心里頭,那點剛剛燃起的、關于“為自己活一次”的火苗,是被徹底澆熄了,還是…被這盆冰水激得,反而要爆發出更猛烈的火焰?
這冷冰冰的日子,這憋屈到死的生活,我我,還要忍多久?還能忍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