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并不大,連個影壁都沒有,入目便是兩間簡房。
鐘儀幾人一進院,左側墻根處的狗吠聲一聲比一聲高,聽著中氣十足。
“饃饃兒!不許叫了!”那女娃一面擋在鐘儀左側,一面朝那墻角吼了一聲。
鐘儀轉過頭去趁著幾絲光亮瞧,是一只個頭不大卻十分敦實的黑狗子。
狗子機靈,挨了吼,原本朝前撲著的身子登時穩穩趴伏在了地上,鼻子發出哼哼唧唧的動靜。
“饃饃兒...”園香一面走一面瞧著那狗子笑,“好有意思的名兒,是因為它喜歡吃饃饃么?”
“那倒不是。”說著,幾人已走至房前,女娃一面側身打簾子一面笑,“只是想著起個這名兒好養活,它吃食兒可挑的很,就算是吃饃饃還得掰碎了蘸些羊乳它才肯下咽。”
“倒是金貴的狗子。”章媽媽也笑。
將幾人迎進屋內,女娃至中間的方桌點了燈,屋內這才亮堂起來。
可屋內是亮了,卻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膻味兒。
不只鐘儀,園香也聞見了,蹙眉尋了一圈,往哪方桌前瞧了一眼,疾步走至了鐘儀的跟前,壓著聲兒,“小姐,她們用的是膏燈,這東西最腥膻了,可勝在價兒賤。”
鐘儀心頭咯噔一下,強忍下了胃里的翻騰之感往方桌上望去,只見中間擺著一淺陶碟,碟里擱一脂塊。
環視一圈,屋內除了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兩個小幾子一盤炕再無旁的陳設,而那炕上,背對著門口躺了一人。
女娃走至右側的炕前,躬身輕聲道:“祖母,來客了。”
話落,榻上的人這才緩緩翻了個身躺平了,又緩緩抬起一手,女娃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來客了?什么人啊?”
鐘儀仔細瞧去,那人雙目已經睜開,只是并未往門口這頭看,直愣愣的盯視著房梁,說話聲有氣無力,還帶著些顫顫巍巍的,聽著元氣是不大足的。
“是照顧過我生意的一位娘子。”女娃躬身附到榻上人的耳側。
聞言,榻上人仿佛比方才略添了幾絲活氣兒,喉間似喘不過氣的笑了幾聲,“快,你快招呼客人坐,
把那椅子好好擦抹一下,沏點茶水。”
未等女娃招呼,鐘儀往榻前走了幾步,淺笑,“老人家不必客氣,我們這么晚來,是我們叨擾你了。”
一聽人已經走到跟前來了,榻上的人掙扎著就要起身。
女娃已經出了屋,鐘儀忙上前握住了榻上人的手,在榻沿坐了下來。
干枯,細瘦,還有著與這氣候不匹配的冰涼之感。
“你不必起,躺著便是了。”
“是啊,您趕緊躺著吧。”園香也上前按住了榻上人的肩,榻上人這才安分躺了下來。
鐘儀也是這個時候才發現,這位老人家的雙目是與常人不同的。
她不由得將手往她連跟前晃了一晃,果然,眼珠子是不動的。
竟然……看不見了...
不過,雖瞧著有病在身,身上卻是極齊整干凈的,頭發也是今兒剛梳過的樣子,除卻鬢間幾縷碎發,并不凌亂。
看的出來,女娃對自己的祖母照顧的很是盡心。
“這位娘子,您用過晚飯了嗎?”榻上的人又悠悠開口了。
鐘儀將手心里的那只手緊緊一握,“還沒。”
榻上的人笑了,“既如此,娘子若不嫌棄,便在寒舍用些粗茶淡飯,可好?”
鐘儀笑著應聲,“老人家,您真的太客氣了,什么嫌棄不嫌棄的,我們來,正是想討口飯吃呢。”
正說著,女娃進來倒茶。
“娘子,牛乳沒了,我往酪坊去一趟,你們且吃茶。”
說著就要往外頭走去。
鐘儀忙站起身,“既然缺了料兒,就不必這么麻煩了,天兒也這么晚了,你再跑一趟,怪累的。”
那女娃立在門口怔愣一瞬,抬袖往額角擦抹了一下,怯聲開口,“娘子...我不會耽誤太大功夫的,我...”
鐘儀一眼便瞧出來了,這女娃屬實不愿意丟這單生意。
“我今兒不吃你的酥山了。”她朝女娃笑道:“你給我們做點飯菜吃吧,
做什么都行,嘗嘗你做菜的手藝,以十份酥山的價錢付你,如何?”
聞言,那女娃面上的怯色登時消融了,朗聲一笑,“成!娘子您就請好吧!”
女娃一走,鐘儀又同榻上的人聊了起來。
“老人家,說來,我還不知道您孫女的名姓呢。”
話落,榻上的人有了一絲遲疑之色,屋內也一下子靜了,院內的蟲鳴聲漸次傳入屋內。
“她叫蘇招娣。”
“招娣...”園香蹙眉朝鐘儀看一眼,小聲嘀咕,“好怪的名兒...這家啥都怪,不是饃饃兒就是招娣...”
對于這個名字,鐘儀也很是不明就里。
章媽媽倒是見怪不怪似的,她躬身附到鐘儀耳側,
“小姐,在窮苦人家,給女娃兒起這種名兒,不見怪,
招娣,招個弟弟來,就這道意思。”
招個弟弟...也不知是那膏燈的緣由還是什么,鐘儀只覺內里愈發不適。
將延續香火這樣的期望作為名字壓在一個女娃兒的頭上,真是令人咂舌。
同為女子,她為這女娃心頭不平。
不過,她還是有疑慮,怕誤傷了這位老人家。
興許,給孫女起這樣的名字,她自己也做不得主呢。
“聽您孫女說,您也是識文斷字之人,
您若是識文斷字,那您母家及您的夫家至少應也是耕讀之家...”
可末了,鐘儀還是問不出口。
她在那些個侯門夫人之間待慣了的,旁人的家事,即便心里清楚些什么,她也一向是不多話的,這是那些人之間的規距。
現下這話,問的就更是冒犯了,畢竟她只是一個客人的身份。
榻上人長長呼出一口氣,似是已經預料到鐘儀要問什么話。
“是啊,您一定很是奇怪,為何要給她起個這樣的名字。”
“沒錯,就是您所想的那樣兒,我們盼著一個男娃兒來延續香火,本來期望她是個男兒,結果,她卻是個女娃兒。”
這話,令鐘儀方才對眼前這個病弱之人生起的憐意一下子殆盡了。
難道這便是世人常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么?
男娃兒?這樣的人說這樣的話,根本不必多聽便知曉,若生個男娃兒,定然是養他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稼不穡飽食終日的。
如此嬌養長大的男娃兒,遇上今兒這屋頭的這份光景,未必撐的起來吧……
“至于家世,原本確實如您所說算得上耕讀之家,可后邊兒,她祖父沉迷賭錢,便落魄了,
她祖父賭錢欠債被人打死后,房子也被搶走了,后來,她父親也死了,她父親死后,她母親便迅速改嫁了,
人吶...真不知道活個什么勁兒...
不可預料...不可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