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燼寒淵·卷一:淵宮寂月照孤焰(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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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墜星**
大胤王朝,天啟三十七年,冬。
南疆,墜星淵。
千仞絕壁如被巨神之斧劈開,深不見底。終年不散的灰白色濃霧在淵口翻涌蒸騰,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吞吐著濕冷刺骨的寒風。崖壁怪石嶙峋,覆蓋著滑膩的深綠苔蘚和枯死的藤蔓,偶爾有不知名的黑色怪鳥凄厲嘶鳴著掠過霧靄,聲音撞在峭壁上,碎裂成一片令人心頭發毛的回響。
深淵之下,是另一個世界。光線被厚重的霧氣和上方糾結的古老樹冠層層過濾,抵達底部時,只剩下一種幽暗、粘稠、仿佛凝固了萬載時光的慘綠微光。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混合著腐爛植物、潮濕巖石和某種未知的、帶著淡淡腥甜的奇異氣息。巨大的蕨類植物如同史前巨獸的遺骸,在幽暗中伸展著墨綠或深紫的葉片,葉片邊緣流淌著幽幽的磷光。地衣覆蓋了每一寸裸露的巖石,踩上去綿軟無聲,卻又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腳心。
這里是生命的禁區,也是遺忘之地。
墜星淵的邊緣,靠近西側一處尤為陡峭險惡的斷崖下方,一小片相對干燥的巖石平臺上,此刻卻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與這死寂的深淵格格不入。
“忠叔!忠叔你醒醒!”嘶啞的童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哭腔和驚惶,拼命搖晃著倒伏在地的灰衣中年人。中年人后背插著三支猙獰的弩箭,箭尾的翎羽已被鮮血浸透成暗紅。他的身下,護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
女童渾身是血,小臉上沾滿泥污和淚痕,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貌。唯有一雙眼睛,在幽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那不是恐懼的淚水模糊的光,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最深處、被逼到絕境后爆發出的、如同淬火精鋼般的灼亮與不屈。她的左肩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皮肉翻卷,鮮血正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上破舊的粗布棉襖。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帶來鉆心的劇痛,讓她小小的身體不住地顫抖。
被稱為忠叔的中年人艱難地掀開眼皮,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他看著眼前的孩子,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吞沒:“小…小姐…跑…快跑…別管我…往…往深處…”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試圖將女孩往身后更深的、霧氣彌漫的淵底推去。“他們…追來了…天罡…盟的…雜碎…”
話音未落,幾道破空之聲撕裂了深淵的寂靜!
“嗖!嗖!嗖!”
又是數支勁弩從上方濃霧中激射而下,狠狠釘在忠叔身側的巖石上,火星四濺!碎石崩飛,擦過女童的臉頰,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
緊接著,三道身著玄黑色勁裝、胸口繡著北斗七星徽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上方嶙峋的崖壁上借力躍下,穩穩落在平臺邊緣,呈犄角之勢,封死了所有退路。為首一人面容陰鷙,眼神銳利如鷹隼,手中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雁翎刀,刀尖猶自滴落著鮮血。正是天罡盟追魂堂的副掌旗使,綽號“鬼鷲”的馮七。
“老東西,還挺能撐!”馮七啐了一口,目光貪婪而殘忍地鎖定在女童身上,仿佛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俺嘌籽}…果然命硬!小丫頭,別做無謂掙扎了,乖乖跟我們回去,盟主大人會好好‘照顧’你的,哈哈哈!”
他身后的兩名手下也發出不懷好意的獰笑,步步緊逼。
忠叔目眥欲裂,掙扎著想爬起,卻牽動傷口,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身體重重砸回地面,氣息瞬間萎靡下去,只有那雙眼睛死死瞪著馮七,充滿了刻骨的恨意。
“忠叔!”女童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那聲音在死寂的深淵中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憤與絕望??粗沂鍧u漸失去神采的眼睛,看著步步緊逼、如同索命惡鬼般的敵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劇痛、恐懼和滔天怒火的灼熱洪流,猛地在她小小的身體里炸開!
嗡——
仿佛有無形的火焰在她周身點燃!她肩頭那道猙獰的傷口,流出的血液竟在幽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近乎熔金般的赤紅色澤,散發出驚人的高溫!周圍的空氣都因為這突然升騰的熱力而微微扭曲。一股狂暴、混亂、充滿毀滅氣息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從她幼小的身體里噴薄而出!
“呃啊——!”女童痛苦地蜷縮起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琥珀色的眼瞳深處,一點灼目的金紅驟然亮起,如同兩點燃燒的星火!
“不好!血脈失控了!”馮七臉色劇變,眼中閃過一絲驚懼,隨即被更深的貪婪取代?!翱?!制住她!別讓她自焚了!”
兩名手下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
就在那沾滿血腥與汗漬的手即將觸碰到女童滾燙身體的瞬間——
嗤!
一道極細微、卻又冰冷刺骨的破空聲響起,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炫目的光影。仿佛只是深淵里無處不在的寒氣,在某個意志的指引下,驟然凝聚、加速。
撲在最前面的那名天罡盟精銳,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他的脖頸上,一道比發絲還細的冰藍色絲線一閃而逝。緊接著,他的頭顱,如同被無形的利刃切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脖頸,滾落在地,臉上還殘留著前一刻的猙獰表情。無頭的身體僵立了一瞬,才頹然撲倒,鮮血如同噴泉般涌出,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結成暗紅色的冰晶。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這片小小的平臺。連風都仿佛被凍結了。
馮七和另一名手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貪婪和兇殘瞬間化為極致的驚駭與茫然。他們甚至沒看清同伴是怎么死的!那是什么?鬼?還是這深淵里潛藏的、更為恐怖的存在?
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寒意,毫無征兆地降臨。這寒意并非僅僅來自肉體,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威壓,帶著萬古冰川般的死寂與漠然,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馮七猛地打了個寒顫,一股冰冷的恐懼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幾乎是本能地、用盡畢生最快的速度,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向后急退!什么赤炎血脈,什么盟主任務,在死亡的絕對威脅面前,統統不值一提!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只想逃離這片瞬間化為森羅鬼蜮的斷崖!
另一名手下反應稍慢半拍,他驚惶地看向同伴倒下的方向,又下意識地望向那力量失控、痛苦蜷縮的女童。
就在他視線落下的剎那——
嗤!
同樣的聲音,同樣的冰冷。
一道無形的寒氣精準地洞穿了他的眉心。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眼中的驚懼便永遠定格,身體直挺挺地向后倒下,眉心處只留下一個微不可察的、冒著絲絲白氣的紅點。
平臺之上,只剩下瀕死的忠叔、痛苦蜷縮的女童,以及那彌漫在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刺骨寒意和血腥氣。
忠叔渙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那是一種超越了人類理解范疇的、純粹的“靜”與“寒”。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神里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震驚與微弱希冀的復雜光芒,然后徹底黯淡下去,歸于永恒的沉寂。
女童周身的灼熱狂暴氣息并未停止,反而因為巨大的痛苦和恐懼而更加劇烈地沖突、翻騰。那點在她琥珀色眼瞳深處燃燒的金紅火焰,越發灼亮,幾乎要破瞳而出!失控的血脈之力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她脆弱的經脈中瘋狂沖撞、焚燒,帶來比刀傷更甚千百倍的痛苦。她的意識在劇痛和失控力量的沖擊下,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形的火焰從內部燒成灰燼,即將徹底墜入黑暗的深淵時——
那股凍結一切的、令人靈魂戰栗的寒意,再次降臨。
這一次,它并非殺戮的鋒芒,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絕對的“靜”與“止”。
一只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她滾燙的額前。
那手,膚色是一種常年不見天日、近乎透明的冷白,指尖圓潤,指甲修剪得極其整齊,泛著淡淡的、貝殼般的光澤。在幽暗的光線下,這手仿佛由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散發著一種不似活物的、清冷孤絕的美感。
手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那足以熔金化鐵的高溫。
冰涼的指尖,輕輕點在了女童灼熱滾燙的眉心。
嗡——
一股精純到無法形容、冰冷到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氣,如同涓涓細流,又似決堤的冰川之水,瞬間透過那一點接觸,涌入女童狂暴混亂的體內。
這股寒流是如此強大,卻又如此精微。它并非粗暴地撲滅那失控的赤炎,而是以一種近乎神跡般的掌控力,精準地切入狂暴血脈力量的核心節點。所過之處,那橫沖直撞、焚毀一切的灼熱洪流,如同遭遇了亙古不化的萬載玄冰,瞬間被壓制、梳理、引導。
冰與火在她小小的身體里展開了無聲而激烈的交鋒。每一次碰撞,都帶來更劇烈的痛楚,仿佛要將她撕裂。女童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抽搐,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琥珀色的眼瞳中,金紅的火焰瘋狂跳動、掙扎,想要抗拒那股入侵的、令它本能厭惡的極寒。
然而,那寒流的主人,意志如同他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般,恒定、冰冷、不容置疑。
指尖的力度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源源不斷地輸送著那精純的寂滅寒意。寒流如同最靈巧的織工,在女童瀕臨崩潰的經脈中穿梭,構筑起一道道無形的冰晶壁壘,將狂暴的赤炎之力強行分割、圍困、壓縮。同時,一股奇異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寧靜意志,也隨著寒流悄然滲透,試圖撫平那因劇痛和恐懼而幾近瘋狂的靈魂。
這過程漫長而痛苦。女童的掙扎漸漸微弱下去,不是因為痛苦減輕,而是體力與意志力在雙重折磨下已瀕臨極限。她眼中的金紅火焰雖然依舊存在,但跳動的頻率明顯減緩,被強行壓縮在瞳仁深處,如同被冰封的熔巖。
終于,當最后一股狂暴的赤炎被強行壓制回她丹田深處某個隱晦的角落,并被一層致密的寒冰之力暫時封印時,那股幾乎將她燒成灰燼的灼熱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透支后的極度虛弱和仿佛靈魂都被凍僵的冰冷。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向著無邊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模糊的視野里,似乎只留下一個極其短暫的殘影——
一片流淌的霜色衣角,在幽暗的、流淌著磷光的蕨類植物旁一閃而過。那衣料仿佛是用凝固的月光織就,不染塵埃,散發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寒。
以及,在那片霜色之上,一雙眼睛。
一雙深邃得如同這墜星淵本身、卻又冰冷得如同萬古寒星的眼眸。那瞳色是極其罕見的墨藍,在深淵的慘綠微光下,流轉著一種非人的、洞悉一切又漠視一切的幽光。那目光在她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審視的平靜,如同神明俯瞰塵埃。
然后,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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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星淵深處,玄淵宮。**
龍隱舟抱著昏迷的女童,如同攜帶著一片月光,無聲地出現在寒玉臺所在的巨大冰窟。他并未將女童直接放在那散發著刺骨寒氣的玉臺上,而是走向冰窟一側一個相對平坦、鋪著厚厚雪貂皮毛的角落——那是他偶爾處理閣中瑣務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將女童放下,動作依舊保持著那份奇異的輕柔與疏離。她的身體接觸到柔軟溫暖的皮毛時,似乎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緊皺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絲。
龍隱舟垂手而立,淵瞳平靜無波地審視著她。
離得近了,才看清她的狼狽。小臉上血污、泥垢、淚痕混合著冰晶,結成了硬殼,幾乎看不出原本的膚色。左肩的傷口最為觸目驚心,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的血液被他的寒氣凍結成暗紅色的冰,但內里仍有灼熱的赤金色澤若隱若現,那是被強行壓制的赤炎血脈不甘的余燼。一身破舊的粗布棉襖早已被血污浸透、撕裂,露出下面同樣遍布細小擦傷和青紫的肌膚。
脆弱,骯臟,麻煩。
三個冰冷的詞語在他心中閃過。
他伸出右手,依舊是那冷玉般的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觸碰傷口,而是在傷口上方寸許處虛懸。一縷比之前更加精純、更加凝練的寂滅寒氣,如同無形的絲線,緩緩透出。
寒氣并非粗暴地覆蓋傷口,而是如同最靈巧的冰針,精準地刺入翻卷的皮肉深處,將那些被灼熱血脈之力侵蝕、壞死的組織瞬間凍結、粉碎、剝離。同時,寒氣也封住了斷裂的微小血管,阻止了進一步的滲血。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無聲無息。女童只是在寒氣入體的瞬間,身體本能地繃緊了一下,發出一聲極低的呻吟,便再無動靜。她失血過多又透支嚴重,早已陷入深度昏迷。
處理完最致命的肩傷,龍隱舟的目光落在她臟污不堪的小臉上。他略一遲疑,還是再次抬手。這一次,指尖凝聚的不再是攻擊性的寂滅寒氣,而是一縷極其精微、帶著洗滌凈化之意的“凝露訣”真元——這是《寂月玄章》中一種輔助性的小技巧,常用于清潔自身或物品。
淡藍色的、帶著清涼水汽的微光,如同無形的泉水,輕柔地拂過女童的臉頰、脖頸、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臂。所過之處,血污、泥垢、冰晶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剝離、分解、消散,露出了被掩蓋的、健康的小麥色肌膚。
當污垢盡去,一張雖然蒼白憔悴、卻難掩明麗輪廓的小臉顯露出來。眉形帶著天生的英氣,鼻梁秀挺,唇瓣即便在昏迷中也天然帶著微微上揚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此刻緊閉著,長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覆蓋在眼瞼上,在清冷的寒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龍隱舟的目光在那張干凈的小臉上停留了片刻。淵瞳深處,依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在審視一件剛剛清理干凈的古物。
接著,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那件早已無法蔽體、污穢不堪的破棉襖上。
這一次,他的動作明顯頓住了。
處理傷口是必要。清潔污垢是為了便于觀察身體狀況。但……更換衣物?
這顯然超出了“必要”的范疇,也觸碰到了他個人界限的邊緣。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霜色的身影在巨大的冰窟中顯得愈發孤絕。寒晶魄的光芒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冰冷的巖壁上,如同凝固的雕像。
時間在滴水聲中緩緩流逝。
最終,他轉過身,身影無聲地消失在冰窟深處。
片刻之后,他再次出現,手中多了一方折疊整齊的、顏色素凈的細棉布。那是他備用的一些未曾使用過的、用于包裹某些特殊藥材的干凈布料。
他走到女童身邊,動作略顯生疏地將布料展開。沒有去看那小小的身體,只是憑借強大的感知力,極其迅速且精準地用布料將她包裹起來,替換掉那身破爛的棉襖。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影,仿佛在進行一項精密卻毫無感情的操作。
做完這一切,他再次退開幾步,仿佛要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女童被包裹在干凈的素布中,躺在柔軟的雪貂皮上,呼吸雖然微弱,但比起之前的紊亂灼熱,已經平穩了許多。肩頭的傷口被精純的寒氣暫時封住,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猙獰但不再致命的痕跡。小臉恢復了潔凈,在寒光下顯露出一種脆弱的安寧。
龍隱舟靜靜地站在幾步之外,淵瞳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倒映著冰窟穹頂的點點寒晶魄光芒,也倒映著角落里那個小小的、散發著微弱生命氣息的存在。
冰窟內重歸死寂。只有那永恒不變的滴水聲,叮咚,叮咚,敲打著時間的刻度。
不知過了多久,角落里的女孩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嗚咽般的呻吟。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劇烈顫抖了幾下,掙扎著,終于掀開了一條縫隙。
琥珀色的眼瞳,帶著初醒的茫然和巨大的痛楚,在幽暗冰冷的寒光下緩緩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冰窟穹頂那些散發著恒定清冷光芒的奇異晶石,像凝固的星星。然后,是冰冷光滑的巨大冰壁,倒映著模糊的影子。
陌生的環境,刺骨的寒冷,還有身體深處傳來的、被強行壓制的、如同熔巖在冰層下涌動的悶痛,讓她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攫??!
“忠叔……”她下意識地呢喃,聲音嘶啞干澀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昏迷前的血腥畫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忠叔背后猙獰的箭矢,噴涌的鮮血,敵人貪婪猙獰的臉,還有那失控的、幾乎將她燒成灰燼的灼熱……
“忠叔!”她猛地想坐起來,動作牽動了肩頭的傷口和體內冰火交織的痛楚,讓她倒抽一口冷氣,小臉瞬間煞白,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發出壓抑的痛哼。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平靜、毫無起伏的聲音,如同從極遠的冰川深處傳來,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別動。”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穿透了她的驚慌與痛楚。
女童猛地一顫,循著聲音的方向,驚恐地望去。
幾步之外,那片巨大的寒玉臺前,靜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
霜色長袍,墨色長發。身姿挺拔孤峭,如同深淵中一根萬載不化的冰棱。清冷的光線下,他的面容如同最完美的寒玉雕琢,精致得不似凡人,卻也冰冷堅硬得沒有半分生氣。那雙眼睛……女童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深邃的墨藍色,如同這墜星淵本身,倒映著寒晶魄的清冷光輝,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審視的平靜,一種穿透靈魂的漠然。正是她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片霜色之上的眼睛!
恐懼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她想起了那無聲無息死去的兩個天罡盟惡徒!是這個人!是他殺了他們!他……他也是來抓她的嗎?為了她的血脈?
小小的身體在巨大的恐懼下繃緊,琥珀色的眼瞳中,那點被冰封的金紅火焰又開始不安地跳動起來,連帶著肩頭的傷口也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熱感。
“你…你是誰?”她強忍著恐懼和劇痛,聲音顫抖著,帶著濃重的戒備,身體努力地向后縮,試圖遠離那個散發著可怕寒意的身影。“這是哪里?忠叔呢?”提到忠叔,她的聲音里帶上了無法掩飾的哭音。
龍隱舟的目光落在她因恐懼和疼痛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上,落在她眼中那點掙扎的金紅火焰上。淵瞳深處,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沒有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體內被封印的狂暴力量。
冰窟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女童急促的呼吸聲和滴水聲在回蕩。
過了片刻,就在女童的恐懼幾乎要達到頂點時,那個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毫無起伏的兩個字:
“名字?!?/p>
名字?他在問她的名字?
女童愣住了,戒備和恐懼中夾雜著一絲茫然。她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藍色眼眸,那里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有一片亙古的冰冷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
也許是這奇異的平靜,也許是身體太過虛弱無力反抗,也許是內心深處殘存的一絲本能告訴她,眼前這個人雖然冰冷可怕,但似乎……和那些要抓她的惡人不一樣?至少,他處理了她的傷口,讓她不再流血等死?
她猶豫著,小小的拳頭在素布下攥緊,指甲掐進了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琥珀色的眼瞳怯怯地、帶著巨大的不確定,迎上那雙墨藍色的淵瞳,用盡力氣,發出細若蚊蚋的聲音:
“…云…云灼。我叫云灼?!甭曇衾镆琅f帶著無法消除的顫抖和沙啞。
“云灼?!饼堧[舟重復了一遍。聲音依舊冰冷,沒有絲毫情緒起伏,仿佛只是在確認一個冰冷的符號。他墨藍色的眼瞳在她蒼白的小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重新落回她肩頭的傷口處。那被冰封的傷口邊緣,一絲極淡的、屬于赤炎血脈的灼熱氣息正試圖突破寒氣的封鎖。
“傷未愈?!彼愂鲋涞氖聦崳抗庵匦侣浠卦谱埔蛱弁春涂謶侄o皺的小臉上?!把}不穩。靜息?!?/p>
他的話語極其簡潔,沒有任何安慰,也沒有解釋。只是最直接的指令和要求。
云灼怔怔地看著他,消化著這冰冷的信息。傷沒好…血脈不穩…要安靜…他是在……關心她的傷勢?雖然這“關心”冷硬得像石頭。
“我…我為什么在這里?”她鼓起勇氣,再次小聲問道,琥珀色的眼瞳里充滿了迷茫和不安。“忠叔…忠叔他……”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轉。
龍隱舟的目光掃過冰窟冰冷的石壁,仿佛在看著虛空。對于“忠叔”的問題,他沒有任何回應。生與死,在他眼中似乎并無區別,都只是存在狀態的轉換。他沉默了片刻,淵瞳重新聚焦在云灼身上,那目光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壓下了她即將涌出的淚水。
“此地,”他開口,聲音如同寒泉滴落玉石,“玄淵宮?!?/p>
玄淵宮?云灼茫然地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她從未聽過。
“你…你又是誰?”她追問,帶著孩子氣的執拗。盡管恐懼,但她需要知道,這個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又將她置于這陌生冰冷之地的人,到底是誰。
龍隱舟看著那雙充滿了疑惑、恐懼,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也許是雛鳥情結)的琥珀色眼眸。那雙眼睛,像極了某種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依舊努力睜大想要看清世界的小獸。
他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些。冰窟內只有滴水聲和他身上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寒意。
終于,他薄唇微啟,吐出的字眼如同凝結的冰珠:
“龍隱舟。”
龍隱舟。
云灼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冰冷,孤絕,如同這宮殿的名字一樣,帶著拒人千里的寒意。但不知為何,知道了一個名字,似乎讓她心中那無邊的恐懼稍微減弱了一點點。至少,他不再是那個完全未知的、帶來死亡的“霜色影子”。
然而,身體深處被冰封的灼痛和肩頭傷口傳來的撕裂感,并沒有因為知道了名字而減輕。劇痛再次襲來,她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痛哼,身體控制不住地又蜷縮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龍隱舟的目光立刻鎖定了她肩頭的傷口。那被冰封的赤金色澤似乎又活躍了一絲。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這種持續的“麻煩”感到一絲不悅。
他向前走近了一步。
僅僅是這一步,那撲面而來的、更加凝實的寒意讓云灼瞬間繃緊了身體,琥珀色的眼瞳中充滿了警惕和一絲害怕。
“別…別過來!”她聲音顫抖,帶著哭腔,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身后已是冰冷的石壁,無處可退。
龍隱舟的腳步頓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墨藍色的淵瞳中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他伸出了右手——那只骨節分明、冷白如玉的手。
云灼驚恐地看著那只手靠近,以為他要做什么。但那只手并未觸碰她,只是在距離她肩頭傷口數寸的地方虛懸。一股比之前更加精純、更加冰冷的寒氣再次透體而入,精準地加固了封印,強行將那蠢蠢欲動的灼熱力量再次壓制下去。
劇痛如同被冰水澆滅的火焰,瞬間減弱了大半,只剩下深沉的悶痛和冰冷。云灼緊繃的身體驟然一松,大口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重新回到水中。冷汗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
“忍著?!北涞穆曇粼俅雾懫?,依舊是毫無起伏的命令式口吻。
云灼喘息著,抬起濕漉漉的睫毛,看向那張近在咫尺的、如同寒玉雕琢的側臉。他正專注地看著她的傷口,墨藍色的眼瞳如同最深的寒潭,倒映著寒晶魄的微光,專注而冰冷。沒有一絲溫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可靠?
她不再說話,只是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著那精純寒氣帶來的、雖然冰冷卻讓她免于被焚毀的“舒適”。琥珀色的眼瞳望著穹頂那些散發著恒定清冷光芒的“寒晶魄”,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忠叔的死、家族的覆滅、被追殺的恐懼、血脈失控的痛苦、以及眼前這冰冷陌生的一切……所有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都化作了沉沉的睡意。
在意識再次沉入黑暗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龍隱舟收回手,轉身走回寒玉臺的霜色背影。那背影孤絕、挺拔,如同支撐著整個冰窟的巨大石柱,散發著亙古不變的孤寂與寒意。
玄魄佩在他腰間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流轉著清冷孤絕的光澤,與這死寂的宮殿融為一體。
冰窟內,只剩下永恒的滴水聲,以及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終于陷入安穩沉睡的身影。
霜雪與火焰,在命運的牽引下,于這墜星淵的至深處,完成了第一次冰冷的碰撞與短暫的共存。未來是相互湮滅,還是彼此重塑?無人知曉。唯有那枚象征著孤寂與傳承的玄魄佩,在寒晶魄的光芒下,靜靜流轉著亙古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