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燃燒了一夜。

黎明時，有幾個人簇擁著一個穿長袍的身影，向我走來。

他向我伸出手，我向后縮了一步。他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有點痛。

我無言地看向他，他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帶著我開始走，逐漸遠離這里。

我無言地跟著他。

他帶我走出村莊，走向通往其他地方的小路。當我們在小路上走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忽然開口對我說話，聲音有種空靈的感覺，仿佛直入我的腦海。

“你昨晚，殺過兩個人。感覺如何？”

他像這樣，用平靜的語氣，說著我最不愿回憶的事。

小路是壓實的土路，踩上去會有些許塵埃，上面很平整，沒有車轍。

路旁是草地，有些地方蓋著雪。

冬天……我的腦中出現(xiàn)這個詞。

他見我不回答，也沒有追問。

手上的力道放開了一些，隨后松開了。

我想了想，問他：“你不是來殺我的嗎？”

“沒必要。”他回答，“你也不愿意傷害別人，我看得出來。我也是一樣。”

“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

他抬手指了一下前方，“那邊，”他說道，“一個可以讓你遠離人群的地方。”

我看向前方，遠處，看不到終點。

我還是覺得不明白，如果殺了人，即便不是自己所愿，難道就能算是沒有罪孽嗎？

我想問他這個問題，但是，仔細想想也能明白。那兩個人，一個是意外，另一個則是……自殺。

但是……

“我心里無法接受啊……”我對他說。

“無法接受什么？你覺得人們會接受你嗎？”他的語氣有點冷漠，讓我趕緊回憶他的上一句話。

他說，要帶我去遠離人群的地方……是屬于我的監(jiān)獄嗎？

如果是那樣，我還算能接受了。

“好吧。就帶我去那里吧。”我對他說。

他沒有說話，繼續(xù)不緊不慢地邁步。我緊緊跟著他，走了很久。

“我們要走多遠？”我忍不住問他。

“很遠。”

又過了很久，我又問他：“我們要走很多天嗎？”

“很多天吧。”

“很多天啊……”

比我現(xiàn)在的年紀還大呢。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空氣中能聞到泥土的氣息。微風吹過時，他會不動聲色地裹一下法袍，那是人感到冷的表現(xiàn)。

又走了不太久。

他忽然對我說，“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吧。”

我看著他，有點不明白。

他看向我，語氣輕柔，“累嗎？”

我搖搖頭。

“等下太陽就要出來了，所以今天先休息，晚上我叫你出來。”

他朝路邊招了招手，幾團雪翻滾著聚起來，堆成了一個小雪屋。他用眼神示意我鉆進去。

“你怎么辦呢？”我問他。

“我沒事的，你先進去。想聊什么，我陪你。”

于是我乖乖爬進雪屋的洞口，他幫我封住，雪屋一下子暗了許多。

我抬手觸碰，雪。它們好像聽到我的召喚，在我的手中聚集，靈巧地鉆過指縫，清洗著我手上的血污。

“我，到底是什么呢？”我開口問外面的人。

“你是魔女。”他回答我。

“我和人不一樣，是嗎？”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我能明白。

但他說：“一樣的。”

怎么會呢？人類碰到其他人，應(yīng)該不會像這樣，發(fā)生可怕的事。

他在安慰我嗎？為什么呢？

我沉默了一會，感覺不知道有什么可問的。其實我有許多想知道的事，卻不知道怎么說。

“你現(xiàn)在會怕太陽，是因為‘冰之魔女’的詛咒。”

“那是什么？”

“是一個詛咒。”他這樣說，可能是感覺到說了句奇怪的話，他笑了笑，接著解釋，“曾經(jīng)有過其他魔女，她們和你一樣，生于世間，傷害世人。世人因此對魔女恨懼交加。”

“我也是那樣嗎？”我不安地問。

“應(yīng)該說，她們和你一樣。”他說。

那有什么區(qū)別呢？

“你們都不愿意傷害，但是無意間卻會傷到別人。這不是你們的錯，是人類太過脆弱。”

“……”我無言以對。

不是這樣，我想這樣說。但我也不知道，心中這是怎樣的感覺。

明明是我的錯，但是像這樣，有人對我說“不是你的錯”，竟然讓我感到一絲安心。

這樣是不對的吧。

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過去的魔女們都是這樣，自己不愿意傷害，卻無法逃離人群。因為她們力量過于強大，人類無法忍受這樣的存在，所以……不論她們逃到哪里，終究要面對人類。以人類的力量，遇到魔女，結(jié)果就很明顯了。”

“怎么會這樣……”

“雖然人類一直這樣對待魔女，可魔女們從未怨恨人類。她們使用過無數(shù)方法，試圖擺脫對人類的傷害——她們也確實成功了。”

“……她們死了，是嗎？”

他頓了一下，回答“是”。

“……所以，我為什么不能？”

他嘆了一口氣。我聽到他坐下來，輕輕靠在雪屋外面。他溫柔地對我說：“逃避是沒用的。不要再這樣想了。”

“可是你剛剛說，其他魔女成功了。”

“那只是對她們而言。”他依舊是溫柔的聲音，“你有沒有想過，在你之后的其他魔女，她們也會犯錯。到那時，她們的罪當中，是不是也有你的一部分？”

“……”

“一味地逃避，只會讓錯誤累積下來，問題卻永遠不會解決。如果你愿意，我想和你一起，嘗試終止這一切。讓這世界，再無魔女的威脅。”

我漸漸明白了。

“……我該怎么做？”

“順其自然就好。需要你做什么的時候，我會告訴你。”他這樣說著，慢慢起身。

我靜靜蜷縮著，仔細聽著外面的聲音。

“所以，可以答應(yīng)我嗎？”他問我。

“我答應(yīng)你。”

“那就好。”他聽上去很高興。

之后，我等待著他說話，但他只是在周圍走了幾步。所以我問他：“那個，冰之魔女是誰，也是魔女嗎？”

“她也是魔女。”他回答道，“她是一個傻瓜。”

“是因為那個詛咒嗎？”

他想了想，“也可以這么說。”

他接著解釋道：“她是最初的魔女之一。她在瀕死之前，給后續(xù)的魔女降下了詛咒——魔女將擁有至寒之體，會畏懼一切熱源。如果遇到太陽，將會如冰雪般消融。”

“如果這樣的話，”我猜測著說，“之后的魔女很容易就會消失，傷害人類時也會受到傷害。”

“是這樣。”他的聲音忽然沉重了一些，“于是，魔女降在人類的身上，死亡，又再次降在另一個人身上……”

“……”

見我沉默下來，他接著說，“許多人在這樣的反復降臨中死去。所以現(xiàn)在，人們在發(fā)現(xiàn)魔女之后，會盡可能保護她。”

“保護嗎？”我記得，昨晚的那個人對我說過，“不是要殺我嗎？”

“怎么會？”他隨意地說道。“魔女是殺不盡的……而且我說過，我不愿意傷害你。”

我的心情有些復雜……如果可以，我寧愿為自己的過去付出代價，而不是得到饒恕。盡管，我能付出的那些代價，不僅無人在意，還會招致災禍。

除非，我能挽回那些損失……

“那個，”我向外面的人發(fā)問，“如果說，那些被殺死的人，能夠復活的話……有沒有這樣的魔法呢？”

他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接著說：“如果沒有的話，有沒有這種可能呢？”

如果是“圣域”的魔法……

“有。”他回答道，“但是，條件很苛刻，代價很大。”

“……”我本來想說，既然有，那我要去試試……

但我真的有那種資格，提出這樣的條件嗎？作為一個正在前往“監(jiān)獄”的人……

“你在想什么？”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溫柔，讓我覺得，如果現(xiàn)在提出來，一定會得到同意。

“我能不能……”我決定說出來。可是不知怎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了。

一股說不出的悲傷堵住了我的思緒，希望太過渺茫，我實在說不出口。

一些應(yīng)該考慮的事，“會不會被拒絕”，“能不能成功”，“條件到底是什么”，連這些東西都沒有考慮過……

僅僅是把要求提出來，就讓我感到如此艱難。

但是他聽懂了我的意思，“你是想復活之前殺死的人？”

我說不出話來。我在心里說，是的，但是說不出來。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不明白……

“不行。”他這樣說。

仿佛堵在胸口的感覺，一下子消失了。

“對不起……”我下意識地說出道歉。

“沒事的。”不知道為什么，他接受了道歉。

我這是怎么了？我再一次問自己。但我給不了自己答案。

側(cè)耳傾聽，我聽到他腳步稍微遠去的聲音，心中浮現(xiàn)起一絲慌亂。

沒等我接著問話，他對我說：“我去做一件事，你等一會兒。”

“好。”我回應(yīng)道。

之后，四周沉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