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美式杯壁凝結(jié)的水珠緩緩滑落,在淺橡木色的桌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林驍放下杯子,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清晰地滾動了一下,額角未干的汗珠在咖啡館柔和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光。李青那句關(guān)于“花”的提問,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雙清澈的狗狗眼里漾開一絲短暫的茫然漣漪。
“花?”林驍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濃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仿佛在記憶庫里努力檢索與這個陌生領(lǐng)域相關(guān)的信息碎片。他那張因奔跑和窘迫而泛紅的英俊臉龐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純?nèi)坏睦Щ蟆!熬汀秃每磫h?香香的?”他試探著給出一個最樸素、最直觀的答案,語氣里帶著點不確定,像個被老師突然提問到超綱題目的學生。
這過于直白甚至有點傻氣的回答,讓李青端著伯爵紅茶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是失望?還是覺得理所當然?她見過太多附庸風雅的男人,能對著稀有的蘭花侃侃而談其培育史和市場價值,卻未必能真心欣賞一朵野花的倔強。而眼前這個“藍騎士”,他的認知似乎還停留在“好看”、“香”這種最原始的感官層面。
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放松感,悄然滑過緊繃的心弦。也好。至少真實。不裝。
“好看?香?”李青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弧度帶著點慣有的、審視意味的慵懶,眼神卻依舊銳利,如同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成色,“那你覺得,是玫瑰好看,還是……康乃馨?”她拋出了一個更具體、也更……接地氣的選擇題。康乃馨,花店最常見、最普通的品種之一,廉價,生命力頑強,常被用來表達……親情?與玫瑰象征的熾熱愛情截然不同。
“康乃馨?”林驍?shù)拿碱^皺得更緊了,仿佛在努力分辨兩種在他眼中可能區(qū)別不大的物種。他撓了撓汗?jié)竦暮竽X勺,被頭盔壓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更顯毛躁。“那個……粉粉的?一束一束的?”他努力描述著,眼神帶著求助般的真誠望向李青,“玫瑰……玫瑰紅的多吧?帶刺兒!”他終于抓住了一個他認為最顯著的區(qū)別特征——刺!語氣里帶著點恍然大悟的肯定。
“噗……”李青這次是真的沒忍住,一聲極輕的嗤笑從唇間逸出,又迅速被她抿起的嘴角壓了下去。帶刺兒?這倒是個無法反駁的顯著特點。她看著他因為找到“正確答案”而微微亮起的眼睛,那種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zhì)的求知(或者說求認同)的眼神,像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奇異地……順眼。
“嗯,帶刺兒。”她順著他的話,輕輕頷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卻并未離開他的臉,“所以,你覺得帶刺兒的玫瑰,和……嗯,粉粉的康乃馨,哪個更難伺候?”話題詭異地滑向了更具體的“伺候”層面。她自己也覺得這對話走向有點離譜,但一種莫名的、想看他如何接招的惡趣味,壓倒了理智。
“伺候?”林驍顯然被這個更“高級”的詞匯弄懵了。他眨了眨那雙清澈得過分的狗狗眼,臉上寫滿了“花還需要伺候?”的茫然。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擱在膝蓋上的頭盔,又看了看自己沾著點灰塵的藍色制服袖子,仿佛在確認自己的“工種”。“這個……我真不懂啊花老板,”他抬起頭,語氣誠懇得近乎無辜,“我就知道,送花的時候得小心點,別把花瓣碰掉了,別讓盒子壓扁了,尤其是那種……那種包裝得跟藝術(shù)品似的,貴得要死的花束!捧著跟捧個炸彈似的!生怕一個顛簸就散架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經(jīng)歷,臉上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還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捧炸彈?”李青的眉梢高高挑起,一絲真正的、帶著點惡劣趣味的笑意終于爬上了她的眼底。她幾乎能想象出這個“風馳電掣”的小哥,捧著嬌貴的進口厄瓜多爾玫瑰禮盒,在電瓶車上如履薄冰、齜牙咧嘴的模樣。這畫面與他翻墻送餐時的野性利落形成了絕妙的反差。“看來……送花比送外賣壓力大?”
“那可不!”林驍像是找到了共鳴,用力地點點頭,身體微微前傾,話匣子再次打開,帶著外賣員特有的、對“奇葩”訂單的吐槽欲,“送外賣頂多是湯別灑了,面別坨了!送花?好家伙!尤其是那種寫著‘一生只送一人’、‘摯愛永恒’的!那花嬌貴得不行!夏天怕曬蔫了,冬天怕凍著了!路上稍微顛簸一下,掉片葉子,客戶都能給你差評!說‘影響了我求婚/道歉/紀念日的心情’!那差評扣的錢,夠我吃好幾頓黃燜雞了!”他語氣夸張,表情生動,說到“黃燜雞”時還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扣掉的錢真的化作了飄香的雞肉。
李青靜靜地聽著,看著他因為吐槽而微微漲紅的臉,看著他因為心疼“黃燜雞”而略顯夸張的表情。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修飾,只有最直白的抱怨和最接地氣的比喻(黃燜雞)。這種撲面而來的、帶著生活粗糲質(zhì)感的真實感,像一陣強勁的風,吹散了咖啡館里精心營造的、帶著點矯揉造作的小資情調(diào)。
她端起溫熱的伯爵紅茶,淺淺啜飲了一口。佛手柑的清新香氣混合著紅茶的溫潤,熨帖著喉嚨,也奇異地安撫著她那顆被浮華浸染得有些麻木的心。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簾的縫隙,在他汗?jié)竦聂W角和沾著灰的額角跳躍。那雙狗狗眼因為吐槽而顯得格外明亮生動,里面沒有自卑,沒有算計,只有一種“老子今天又被奇葩客戶/嬌貴花朵坑了”的、坦坦蕩蕩的怨念和……認命般的樸實。
“所以,”李青放下茶杯,杯底與杯碟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目光重新落回林驍臉上,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的興味,“你今天……送了幾單‘炸彈’?”她刻意用了他的比喻。
“炸彈?”林驍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帶著點少年人的憨氣,“今天還好!就一單大的!給靜安寺那邊一個高級公寓的,一大束紅玫瑰,包裝得那叫一個復(fù)雜!跟個鳥巢似的!還好路不遠,我一路龜速爬過去的!穩(wěn)穩(wěn)當當!五星好評到手!”說到“五星好評”,他的語氣明顯輕快上揚,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純粹的、因完成挑戰(zhàn)而獲得的滿足光芒,仿佛那五毛錢的獎勵和客戶的認可,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龜速?”李青捕捉到這個與她“風馳電掣”昵稱截然相反的詞,眼底那絲興味更濃了。她想象著這個翻墻如履平地的“閃電俠”,為了護送一束玫瑰而被迫在城市車流中“龜速”挪動的憋屈模樣,心底那點惡劣的趣味再次冒頭。“看來,‘騎士’先生為了保住五星勛章,也是能屈能伸?”
“能屈能伸?”林驍顯然對這個略帶文縐縐的成語理解有限,他眨了眨眼,隨即又憨厚地笑了,“嗨!賺錢嘛!不寒磣!客戶滿意了,錢袋子滿意了,咱心里也舒坦!”他的邏輯簡單到近乎透明,卻帶著一種強大的、無法反駁的生活智慧。汗水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滑落,滴在深藍色的制服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痕跡。
李青看著他額角那道因為剛才撓頭而蹭得更明顯的灰痕,看著他汗?jié)竦摹①N在額角的凌亂黑發(fā),看著他因為簡單滿足而發(fā)亮的眼睛,再低頭看看自己素凈的米白色亞麻裙擺上那幾點已經(jīng)干涸、卻依舊刺眼的咖啡漬……
一種極其強烈的對比感,如同冰火交織,沖擊著她的感官。
他是如此的真實,帶著塵土、汗水、快餐油煙的氣息,以及為了五毛錢好評而斤斤計較的“俗氣”。他的世界如此具體,如此直白,目標明確——跑單、賺錢、避免差評、保住好評。沒有浮華的裝飾,沒有虛偽的應(yīng)酬,只有最底層的生存邏輯和最樸素的滿足感。
而她……曾經(jīng)沉溺在那些動輒數(shù)萬的香檳塔、精心設(shè)計的曖昧游戲、虛與委蛇的社交辭令里。她以為那是生活的全部高度和意義。直到此刻,坐在這家普通的咖啡館里,面對著一個為了一束玫瑰“龜速”前進、為了一句差評心疼“黃燜雞”的外賣員,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種被剝離了所有華麗包裝后的、赤裸裸的“活著”的氣息,是如此……有力量。
這力量,讓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無所適從。卻又像磁石般,吸引著她想要靠近,想要觸摸。
“花老板?”林驍?shù)穆曇魩еc小心翼翼的試探,打斷了她的思緒。他看著她微微出神的臉,那雙清澈的狗狗眼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見識?連花都分不清?”他問得直接,語氣里沒有自怨自艾,只有一種坦率的自我認知。
李青回過神,迎上他那雙過于坦蕩的眼睛。心底那份因為等待、尷尬、噴咖啡而積攢的羞惱和疏離感,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竟如同陽光下的薄冰,悄然消融了大半。
“沒見識?”她輕輕重復(fù),聲音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柔和,眼底那層審視的冰殼也裂開了縫隙,露出底下一點真實的溫度,“至少……你知道花帶刺兒。”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他膝蓋上那頂藍色的頭盔,和他身上同樣藍色的“戰(zhàn)袍”,唇角那抹慵懶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帶著點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真正的調(diào)侃,“還知道送‘炸彈’要龜速。這生存智慧,比某些只會夸夸其談的人……強多了。”
林驍顯然沒太聽懂她話里更深層的意味,但“強多了”三個字他聽懂了!這無疑是夸獎!他的眼睛瞬間亮得像被點亮的星辰,臉上再次漾開那種毫無負擔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燦爛笑容,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嘿嘿!花老板你懂我!”他開心地一拍大腿(頭盔差點被震掉),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生存嘛!就得靈活!該快的時候快!該慢的時候慢!該翻墻的時候……咳咳!”他意識到自己又說漏嘴了,趕緊干咳兩聲掩飾過去,臉上又浮起一點被抓包的窘迫紅暈,眼神卻依舊亮晶晶地看著李青,充滿了被認可的喜悅。
這笑容……該死的耀眼!
李青的心跳再次不規(guī)律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端起茶杯,用氤氳的熱氣掩飾自己瞬間的失態(tài)。窗外的陽光似乎更強烈了些,透過百葉簾,在他汗?jié)竦乃{色制服肩頭投下一條條明暗交錯的光帶。空氣里,咖啡的焦香、甜點的暖甜、伯爵紅茶的佛手柑清新,與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水、皮革和淡淡塵土的氣息,依舊在無聲地交鋒、融合。
就在這時,之前那位攔下林驍、穿著黑色馬甲的男服務(wù)員,再次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卡座旁。這一次,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但那笑容的弧度似乎更僵硬了,眼神里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不耐煩,目光如同掃描儀般在林驍那身格格不入的藍色制服和放在膝蓋上的頭盔上快速掃過。
“女士,先生,”服務(wù)員的嗓音刻意保持著平穩(wěn),卻比之前更加平板無波,“打擾一下。請問二位還需要續(xù)杯或者其他服務(wù)嗎?或者……”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目光轉(zhuǎn)向李青,帶著一種職業(yè)化的、卻暗示意味明顯的詢問,“是否需要幫您二位更換到更……**安靜私密**的座位?”他的視線在掠過林驍時,那點掩飾不住的“請體面地離開”的意味,幾乎要溢出來了。
空氣瞬間凝滯。
林驍臉上那燦爛的笑容僵住了。他顯然聽懂了服務(wù)員的弦外之音,那雙明亮的狗狗眼瞬間黯淡下去,窘迫的紅暈迅速從臉頰蔓延到脖頸,甚至耳根都紅透了。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頭盔的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被當眾訓斥的孩子,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剛才侃侃而談“生存智慧”的鮮活勁兒,瞬間被一種沉重的、無聲的自卑感所取代。
李青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溫熱的杯壁傳遞著暖意,卻無法驅(qū)散心底驟然升騰起的一股無名怒火。這怒火并非針對窘迫的林驍,而是針對眼前這個戴著職業(yè)面具、眼神里卻寫滿階級鄙夷的服務(wù)員!
什么叫“更安靜私密”?潛臺詞不就是嫌林驍這身打扮和剛才的動靜“不體面”,影響了咖啡館的“格調(diào)”,打擾了其他“高貴”的顧客嗎?
這種不動聲色的羞辱,這種根植于職業(yè)和外表差異的傲慢,她李青過去見得太多,甚至……也曾是這種規(guī)則的受益者和維護者。但此刻,當這種鄙夷赤裸裸地施加在這個剛剛還帶著鮮活氣息、努力向她展示他“生存智慧”的“藍騎士”身上時,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刺眼和……憤怒!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林驍?shù)痛沟牟鳖i上,因為窘迫和用力克制而微微凸起的青筋。那頂藍色的頭盔,此刻像一個沉重的枷鎖,壓彎了他剛才還挺拔的脊背。
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混雜著對自身過往的厭棄和對這種無形規(guī)則的叛逆,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腔里奔涌!
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服務(wù)員,而是緩緩地、優(yōu)雅地將手中的骨瓷茶杯放在了杯碟上。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清脆的“叮”聲在凝滯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然后,她微微抬起下頜,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射向那位臉上笑容已經(jīng)快掛不住的服務(wù)員。她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冽威壓,瞬間凍結(jié)了周遭的空氣:
“不必了。”她淡淡地開口,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珠落地,“這里很好。陽光充足。”
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林驍身上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背景里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然而,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卻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服務(wù)員那點自以為是的“職業(yè)建議”上!
陽光充足?這算什么理由?服務(wù)員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眼神里閃過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他顯然沒料到這位看起來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士,會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說是強硬地駁回他的“好意”,并且是為了維護這個……送外賣的?
李青仿佛沒看到服務(wù)員臉上的精彩表情,她甚至微微側(cè)過身,姿態(tài)閑適地靠向卡座柔軟的靠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淌的街景和行人,仿佛剛才那句帶著冰碴子的話不是她說的一般。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把出鞘的、守護著身后疆域的利劍。
這無聲的維護,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卡座旁的氣氛降到了冰點。服務(wù)員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職業(yè)素養(yǎng)讓他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僵硬的笑容,但眼神里的鄙夷和不甘卻幾乎要噴薄而出。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李青那冰冷而強大的氣場壓迫下,最終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動作帶著點倉促和狼狽,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的……女士。如有需要,請隨時吩咐。”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轉(zhuǎn)身離開了,背影都透著幾分灰溜溜的尷尬。
服務(wù)員的身影消失在吧臺后,卡座周圍那片無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才仿佛被打破。但空氣里依舊殘留著冰冷的尷尬余韻。
林驍依舊低著頭,攥著藍色頭盔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依舊泛白。只是,那原本彎下去的脊背,在李青那句“陽光充足”落下后,幾不可察地、極其緩慢地重新挺直了一點點。他沒有抬頭,但李青能感覺到,他那緊繃的、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身體,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絲絲。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爵士鋼琴曲依舊舒緩地流淌,卻再也無法覆蓋那份無聲的波瀾。
李青端起茶杯,指尖感受著杯壁傳來的、已經(jīng)不那么灼人的溫度。她看著對面那個低垂著頭的藍色身影,看著他頭盔上那個刺眼的【閃電速達】LOGO,看著他汗?jié)竦摹⒘鑱y的黑發(fā),看著他依舊泛紅的耳根……心底那股無名怒火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混雜著憐憫、審視,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對這個“闖入者”的認可。
他或許不懂花,或許莽撞,或許帶著一身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塵土氣息。但他有一雙干凈的手(這個疑點再次浮上心頭),有一雙清澈到近乎愚蠢的眼睛,有一種為了生存而翻墻、龜速、斤斤計較卻坦坦蕩蕩的……真實力量。
“喂,”李青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比之前柔和了許多,卻依舊帶著點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把頭抬起來。”
林驍?shù)纳眢w明顯僵了一下。他像是慢動作回放般,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額前那縷濕發(fā)還黏在皮膚上,臉頰上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那雙狗狗眼因為窘迫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而顯得濕漉漉的,眼睫微微顫抖著,不敢完全直視李青,只敢小心翼翼地瞟向她,眼神里帶著殘留的狼狽,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維護后的茫然和感激?
這副模樣,像極了路邊淋了雨、被人兇過后又意外得到一塊肉骨頭的大狗。
李青的心尖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撓了一下。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借著氤氳的熱氣掩飾自己瞬間的失神。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杯只喝了一小半的冰美式上。深褐色的液體里,冰塊已經(jīng)融化了大半,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也少了許多。
“你的咖啡,”她狀似隨意地開口,聲音恢復(fù)了那種略帶慵懶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交鋒從未發(fā)生,“涼了。換一杯?”
林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那杯冰美式,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那種“浪費可恥”的樸實表情,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涼了也能喝!解渴就行!別浪費!”他說著,像是為了證明,端起杯子又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體讓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但很快又舒展開,仿佛那點不適微不足道。
李青看著他蹙眉又舒展的細微表情,看著他因為“不浪費”而強灌冰咖啡的動作,心底那個關(guān)于“他不喜歡美式”的疑點再次被放大。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
她沒有再勸,只是靜靜地、帶著一種重新燃起的、更深的探究欲,觀察著他。陽光透過百葉簾,在他英俊卻帶著風霜痕跡的側(cè)臉上跳躍。那身藍色的“戰(zhàn)袍”,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驚愕、窘迫、吐槽和被鄙夷后,似乎依舊無法掩蓋他骨子里某種……與這身裝扮并不完全契合的東西。
這場由算法BUG引發(fā)的荒誕約會,似乎……比她預(yù)想的要有趣得多,也復(fù)雜得多。她決定,再深入一點,看看這個“風馳電掣”的藍騎士,身上到底藏著多少矛盾又真實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