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內,燈光被調至最柔和的暖黃。昂貴的醫療儀器安靜地運行著,屏幕上跳動著代表生命體征的綠色線條和數字,發出規律而低微的嗡鳴。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昂貴營養液的混合氣味,冰冷中透著一絲人為的“溫馨”。
趙雅芝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背后墊著松軟的靠枕。連續幾輪強化療的摧殘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曾經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皮膚呈現出一種缺乏血色的蠟黃,枯槁得如同深秋枝頭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濃密的黑發幾乎掉光,戴著一頂柔軟的淺灰色棉質帽子,更襯得那張臉小得可憐。唯有一雙眼睛,在極度虛弱中,依舊保持著一種溫潤的底色,像兩口歷經歲月淘洗、雖渾濁卻未干涸的深泉。
此刻,這雙眼睛里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和心疼,正一瞬不瞬地落在病床邊的女兒身上。
李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用小勺舀著保溫桶里溫熱的蔬菜粥,小心翼翼地吹涼,送到母親唇邊。她的動作專注而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但她的臉色比病床上的趙雅芝好不了多少,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暈開的墨跡,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深處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一種強行支撐的麻木。
“媽,再吃一點,醫生說營養要跟上。”李青的聲音很輕,帶著刻意的平穩,試圖掩蓋聲線里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怕泄露了昨夜驚心動魄的余悸和那幾乎將她壓垮的恐懼。
趙雅芝順從地張開嘴,抿了一小口粥。溫熱順滑的米粥滑過干澀疼痛的食道,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她費力地吞咽下去,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女兒的臉,仿佛想從那張憔悴的面容下,挖掘出所有被刻意隱藏的風暴。
“青青……”趙雅芝的聲音極其虛弱,帶著化療后特有的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昨晚……外面……是不是……有人來了?”她問得很慢,很小心,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才吐出來。
李青舀粥的手猛地一頓!勺子邊緣的粥差點灑出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強迫自己穩住手,垂下眼簾,避開母親探詢的目光,聲音故作輕松,卻帶著明顯的僵硬:“沒……沒什么人,媽。就是……就是護士查房,還有隔壁病房有點動靜,可能吵到你了。”
這個拙劣的謊言,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昨夜走廊里那短暫的、卻如同驚雷般的對峙,林振邦那冰冷強大的氣場,她自己那歇斯底里的控訴……怎么可能不驚動近在咫尺的母親?
果然,趙雅芝緩緩地搖了搖頭,枯瘦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輕輕地、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覆在了李青緊緊握著勺子的手背上。那只手冰涼,骨節嶙峋,傳遞過來的卻是一種沉甸甸的關切。
“別……瞞媽。”她的聲音更輕了,卻帶著一種母親特有的、能穿透一切偽裝的洞察力,“媽聽見了……有人說話……很大聲……好像在……吵架?”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里充滿了擔憂,“是不是……是不是小林他……”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能讓女兒如此失態、發出那樣激烈聲音的,除了那個突然消失、又似乎陰魂不散的林驍,還能有誰?
提到林驍,李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股混雜著憤怒、委屈和巨大悲傷的洪流瞬間沖上心頭,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將勺子放回保溫桶里,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的手,努力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媽,不是他。”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不愿多提的抗拒,“是……是他父親。”
趙雅芝的瞳孔猛地一縮!“他父親?”她喃喃地重復著,枯槁的臉上露出一絲驚愕和更深的不解。
“嗯。”李青點了點頭,垂下眼簾,盯著保溫桶里裊裊升起的熱氣,仿佛那熱氣能給她一絲支撐的力量,“昨天半夜來的。帶著保鏢,陣仗很大。”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但那平靜之下壓抑的驚濤駭浪,卻讓趙雅芝的心狠狠揪緊。
“他來……做什么?”趙雅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做什么?”李青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譏誚的弧度,帶著濃重的自嘲,“林董事長大駕光臨,自然是來興師問罪的。說他兒子為了我,家也不回,班也不上,像個無業游民一樣守著醫院,耽誤了林氏繼承人的錦繡前程。話里話外,意思就是我耽誤了他兒子,我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他兒子……”她的聲音漸漸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憤怒和哽咽,“他還假惺惺地說,林家可以動用最好的醫療資源幫我……媽!那是施舍!是侮辱!我李青再窮再難,也不需要他們林家的施舍!我當場就讓他帶著他的‘好意’滾了!”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破音的嘶啞,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昨夜積壓的所有恐懼、憤怒和屈辱,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哪怕對象是她病重的母親。
趙雅芝靜靜地聽著,枯瘦的手指在李青的手背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渾濁的眼底翻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對女兒遭遇的心疼,有對林父蠻橫態度的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如同迷霧般的困惑和……隱約的熟悉感。
“他父親……姓林?”趙雅芝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卻又急于確認的急切。
“嗯。”李青沉浸在憤怒中,并未察覺母親的異樣,“林振邦。振邦集團的董事長,就是那個天天上財經新聞的林氏。”她語氣里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林……振邦……”趙雅芝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著這個名字。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茫然,仿佛在記憶的深淵里努力打撈著什么。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激起了層層疊疊、模糊不清的漣漪。
林振邦……
振邦……
這個姓氏,這個名字……怎么會如此熟悉?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種被塵封已久的鈍痛,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翻涌上來,瞬間淹沒了她的胸腔。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卻引發了喉嚨一陣劇烈的癢意,控制不住地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咳……”咳嗽聲撕心裂肺,枯瘦的身體在病床上劇烈地顫抖起伏,蠟黃的臉上因為缺氧而泛起病態的潮紅。
“媽!媽你怎么了?別嚇我!”李青瞬間慌了神,所有的憤怒和委屈都被巨大的驚恐取代!她猛地站起身,一手慌亂地拍撫著母親瘦骨嶙峋的后背,一手飛快地去按床頭的呼叫鈴!“護士!護士快來!媽你堅持住!醫生!醫生!”
病房內瞬間陷入一片混亂。儀器發出輕微的警報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趙雅芝在劇烈的咳嗽中,意識有些模糊。眼前是女兒焦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臉,耳邊是紛亂的腳步聲和儀器聲。但在那一片混沌的眩暈和窒息感中,一個模糊卻異常清晰的影像,固執地穿透了歲月的塵埃,在她眼前晃動——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老舊圖書館窗外蟬鳴聒噪。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斑駁的木地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色工裝褲的年輕身影,正踮著腳,努力夠著書架最高層的一本厚厚的《機械原理》。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落,滴在衣領上。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注視,轉過頭來,咧開嘴,露出一個帶著汗水和陽光氣息的、有些局促卻又無比明亮的笑容。那雙眼睛,清澈、倔強,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憧憬……
“阿邦……”一個名字,帶著久遠的青澀氣息和刻骨的疼痛,不受控制地、極其微弱地從趙雅芝劇烈喘息的口中逸出,輕得如同嘆息,瞬間被淹沒在咳嗽聲和儀器的嗡鳴里。
李青正手忙腳亂地扶著母親,焦急地看向門口,并未聽清這聲微弱的呼喚。醫生和護士已經沖了進來,迅速圍到床邊。
“血壓下降!血氧飽和度偏低!準備吸氧!”醫生快速檢查著,下達指令。
護士熟練地給趙雅芝戴上氧氣面罩,調整著輸液速度。
李青被擠到一旁,只能無助地看著醫生護士忙碌。巨大的恐懼感再次攫住了她,比昨夜面對林振邦時更甚!她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都是她的錯!是她情緒失控,刺激到了母親!如果母親因此……她不敢想下去!
“媽……媽你堅持住……別嚇我……”她喃喃著,淚水終于無法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經過一番緊急處理,趙雅芝的咳嗽終于漸漸平息下來,急促的喘息也在氧氣的支持下平復了些許。她無力地靠在枕頭上,氧氣面罩下露出的半張臉依舊灰敗,眼神疲憊而渙散,仿佛剛才那陣劇烈的咳嗽和短暫的回憶閃回,耗盡了她僅存的所有力氣。
醫生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各項指標,確認暫時穩定下來,才松了口氣,轉向臉色慘白、淚痕狼藉的李青,語氣嚴肅:“李小姐,病人現在的情況非常虛弱,情緒絕對不能有大的波動!任何刺激都可能造成嚴重后果!請你務必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要在她面前談論任何可能引起她焦慮、悲傷或憤怒的話題!讓她安心靜養,保持心境平和是最重要的!”
李青像被當眾抽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羞愧、自責和巨大的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她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哽咽:“對不起……醫生……對不起……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會了……”
醫生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才帶著護士離開。病房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氧氣通過面罩發出的輕微嘶嘶聲。
李青如同虛脫般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雙手捂著臉,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著。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間不斷涌出。巨大的恐懼和自責幾乎要將她徹底壓垮。她差一點……差一點就因為自己的沖動和無法控制的情緒,害了母親!
許久,她才勉強止住淚水,用袖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痕。她抬起頭,看向病床上的母親。趙雅芝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氧氣面罩下傳出微弱而均勻的呼吸聲。但李青知道,母親并沒有真的睡著,她只是太累了。
李青輕輕握住母親那只沒有輸液的手,冰涼而枯瘦。她將額頭輕輕抵在母親的手背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虔誠的懺悔,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復:“媽,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亂說話了……你好好休息……快點好起來……求你了……”
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滴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趙雅芝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她沒有睜眼,只是那只被女兒握住的手,極其輕微地、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心緒,回握了一下。那力道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卻像一根微弱的絲線,將李青從崩潰的邊緣,輕輕拉了回來。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單調的嗡鳴和氧氣面罩的嘶嘶聲。窗外,天色已經大亮,慘白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進來,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條條狹長的光帶。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消毒水的冰冷味道和沉重的、揮之不去的陰影。
李青維持著那個抵著母親手背的姿勢,一動不動。巨大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需要這片刻的依靠,需要母親那微弱的氣息來確認她還活著,來支撐自己不要倒下。
不知過了多久,趙雅芝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依舊疲憊,卻比剛才清明了許多。她看著女兒伏在床邊、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側影,看著她凌亂的發絲下掩蓋不住的憔悴,心底深處那巨大的心疼幾乎要滿溢出來。
“青青……”她極其微弱地喚了一聲,聲音透過氧氣面罩,顯得更加含糊不清。
李青猛地抬起頭,眼中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媽!你醒了?感覺怎么樣?要不要喝水?”
趙雅芝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落在女兒臉上,帶著一種深深的、欲言又止的復雜。她似乎在積蓄著力量,過了好一會兒,才極其艱難地、斷斷續續地開口,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
“他……林驍的父親……林振邦……”她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他……年輕時……是不是……很高……很瘦……眉毛……這里……有顆……很小的痣?”她極其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沒有輸液的手,顫巍巍地指向自己左邊眉毛靠近眉峰的位置。
李青瞬間僵住!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又下意識地在腦海中飛快地搜索昨夜那個令人窒息的身影——林振邦高大挺拔的身形,鬢角微霜卻依舊精悍的輪廓,銳利如鷹隼的眼神……以及,在他左邊眉毛靠近眉峰的地方,那顆極其微小、顏色很淡,幾乎要湊得很近才能發現的褐色小痣!
母親怎么會知道?!
一股寒意,比林振邦帶來的壓迫感更甚,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李青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她看著母親那雙渾濁卻寫滿急切求證的眼睛,一個荒誕到讓她渾身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了她的腦海!
“媽……你……你怎么知道?”她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你……認識他?”
趙雅芝沒有立刻回答。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痛苦的神情,仿佛陷入了某種不堪回首的、沉重的記憶泥沼。過了許久,久到李青以為她又睡著了,她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那動作輕得幾乎看不見,卻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了李青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
一股冰冷的、帶著巨大宿命感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李青的全身!她感覺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血液似乎在瞬間凍結!母親……和林振邦……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交集?那段過去……是什么?和父親有關嗎?和林驍……又有什么關系?
無數可怕的猜想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纏繞著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看著母親緊閉的雙眼和那痛苦的神情,所有追問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巨大的茫然。
病房里,只剩下氧氣面罩單調的嘶嘶聲,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關于上一代秘密的無聲叩問,在慘白的陽光下,冰冷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