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合醫(yī)院VIP病房的午后,陽光慵懶地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柵。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被床頭柜上一小瓶新鮮雛菊的淡雅香氣沖淡了不少。趙雅芝的精神明顯比前幾日好了許多,雖然依舊虛弱,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但臉上那種灰敗的死氣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病初愈后的溫潤平和,甚至能自己端著水杯小口啜飲溫水了。
李青坐在床邊,手里削著一個蘋果。薄而均勻的果皮在她指間連綿不斷地垂落,動作嫻熟而安靜。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手中那抹脆生生的紅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去了眸底深處翻涌的復雜心緒。母親昨夜吐露的往事,如同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滯澀。林振邦年輕時那清澈倔強的眼神,母親撕心裂肺的“阿邦”,還有那句沉重的“認命”……這些畫面與林驍那張時而陽光時而痛苦的臉龐反復交織、重疊,讓她心亂如麻,一種被巨大宿命感裹挾的無力感揮之不去。
“咔嚓。”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李青下意識地抬頭,以為是護士查房。然而,門口探進來的,卻是一張她此刻最不愿看到的臉——林驍。
他顯然經(jīng)過了精心“準備”。昂貴的藏青色西裝換成了質(zhì)地柔軟的米白色羊絨衫和淺咖色休閑褲,努力想褪去那身象征財富與距離的“林氏”標簽,試圖找回一些梧桐里“藍騎士”的影子。然而,過于考究的剪裁和面料本身的價值感,依舊暴露了本質(zhì)。他手里提著一個包裝極其精美的進口水果籃,里面是色澤誘人的車厘子、晴王葡萄和奇異果,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束花——不是象征奢華與過去的弗洛伊德,而是清新淡雅的白色洋桔梗搭配淺紫色勿忘我,點綴著幾支翠綠的尤加利葉,包裝素雅,透著小心翼翼的用心。
他的臉色依舊帶著未褪盡的憔悴,眼下的烏青在明亮的光線下更加明顯。額角那片青紫消了大半,卻依舊留下淡淡的痕跡。他的目光一進門就精準地捕捉到了李青,帶著濃重的忐忑、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種深藏的、揮之不去的痛苦。當看到李青瞬間冷下來的眼神和微微蹙起的眉頭時,他眼中的光明顯黯淡了下去,腳步也遲疑地停在了門口,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青青……趙阿姨……”林驍?shù)穆曇舾蓾硢。瑤е鴿庵氐木o張和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來看看阿姨……帶了點水果……還有花……”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病床上的趙雅芝,帶著真誠的關(guān)切。
李青握著水果刀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削了一半的蘋果皮“啪”地一聲斷裂,掉在地上。一股混雜著憤怒、屈辱和被冒犯的煩躁感瞬間沖上頭頂!他怎么敢來?!在她剛剛知曉了那段沉重過往之后,在她和母親都如同驚弓之鳥的時候?!他和他父親那強大的存在感,本身就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和提醒!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明顯的抗拒和冷意,正要開口毫不留情地將他趕出去——
“是小林啊……”
一個虛弱卻異常清晰溫和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打破了病房內(nèi)緊繃的氣氛。
是趙雅芝。
她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卻溫潤的眸子,此刻正平靜地、甚至是帶著一絲極淡暖意地看著僵在門口、如同犯錯孩子般的林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驚愕或排斥,反而有一種……近乎洞察的了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快……進來吧。門口有風。”趙雅芝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力量。她甚至還極其微弱地,對著林驍扯動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雖然虛弱,卻驅(qū)散了病房里大半的冰冷。
李青瞬間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母親!媽?!她怎么能……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林驍是誰的兒子!明明知道那段痛苦的過往!她怎么能用這種態(tài)度對他?!
林驍也愣住了,顯然完全沒料到趙雅芝會是這樣的反應。巨大的驚愕和一絲受寵若狂般的驚喜在他眼中交織,他幾乎是有些手足無措地、受寵若驚地連忙走了進來,將水果籃和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的空位上。
“阿姨……您……您感覺好點了嗎?”林驍?shù)穆曇粢驗榫o張而有些結(jié)巴,目光急切地在趙雅芝臉上逡巡,充滿了真切的擔憂。
“好多了……多虧了青青……”趙雅芝的目光溫和地落在林驍臉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這個高大英俊卻難掩疲憊的年輕人,看到了半個世紀前那個穿著舊工裝、眼神倔強清亮的瘦高身影。她頓了頓,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如同嘆息般的情緒,聲音卻依舊溫和,“也……多虧了你幫忙。”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青心中激起驚濤駭浪!她猛地看向母親,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無聲的質(zhì)問——媽!您在說什么?!您怎么能謝他?!
林驍更是渾身一震!臉上瞬間涌起巨大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他下意識地看向李青,看到她眼中同樣震驚和冰冷的排斥,巨大的慌亂瞬間攫住了他:“阿姨!我……我沒幫上什么……那些訂單……我……”他語無倫次,急于撇清,生怕李青更加憤怒。
趙雅芝卻像是沒看到女兒眼中激烈的情緒,也沒在意林驍?shù)幕艁y。她的目光緩緩移向床頭柜上那個插著幾支清新小花的素白瓷瓶,聲音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平靜和一種不易察覺的深意:
“這花……選得好。洋桔梗……安靜,干凈……勿忘我……名字也好。”她抬起枯槁的手,極其輕柔地拂過那束花中一支白色洋桔梗嬌嫩的花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溫柔,“比那些……太熱鬧、太沉的花……看著舒心。”
這話語意雙關(guān)。既是對眼前這束花的評價,更像是對林驍這次“表現(xiàn)”的認可——沒有再用那些象征著過去的、濃烈到刺眼的弗洛伊德,而是選擇了更貼合此刻心境、帶著撫慰和希望的淡雅花束。這份用心,趙雅芝感受到了。
林驍顯然也聽懂了這弦外之音,巨大的激動和一種被理解的酸楚瞬間沖上眼眶,他連忙低下頭,掩飾住發(fā)紅的眼圈,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阿姨……您喜歡就好……您……您好好休息……”
“嗯……”趙雅芝輕輕應了一聲,目光從花束上移開,再次落在林驍臉上,那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像是在透過他,看著另一個時空的人。她沉默了幾秒,仿佛在斟酌詞句,然后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自言自語的嘆息,輕聲說道:
“你父親……林振邦……年輕的時候……”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名字帶來的具體形象,“脾氣……比你現(xiàn)在……倔多了。也……更不懂……低頭。”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李青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媽!您……您在說什么?!您怎么能主動提起林振邦?!還是用這種……近乎評價晚輩的語氣?!
林驍更是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身體猛地一僵,倏然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極致的震驚和茫然!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趙雅芝,大腦一片空白!父親?!阿姨怎么會認識他父親?!還……還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趙雅芝卻像是沒有察覺到兩人石化的反應,她的目光依舊帶著那種悠遠的、仿佛陷入回憶的迷離,聲音輕飄飄的,卻如同重錘砸在兩人心上:
“可他那股子……認準了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勁兒……跟你現(xiàn)在……為了想護著的人……豁出一切的樣子……倒真像……”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像是悲憫,又像是某種深刻的洞察,最后化作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如同驚雷般的話語:
“不過……你比他……有擔當多了。”
“轟隆——!”
李青和林驍?shù)哪X海中,同時炸開了無聲的驚雷!
趙雅芝那句輕飄飄的“你比他……有擔當多了”,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李青和林驍?shù)男暮锵破鹆颂咸炀蘩耍嗖ň镁貌幌ⅰ?/p>
李青僵立在原地,握著水果刀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母親的話像冰錐,狠狠刺穿了她因怨恨而筑起的壁壘。她死死盯著母親平靜閉目的側(cè)臉,胸腔里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憤怒、一種被至親“背叛”的恐慌,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撕開一道縫隙的愕然。母親竟然知道!不僅知道林驍是林振邦的兒子,甚至還……在為他說話?那句“有擔當”,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入了她對林驍最根深蒂固的負面印象——欺騙、懦弱、依靠家族。這評價從飽受林振邦“認命”傷害的母親口中說出,分量重得讓她無法呼吸,更無法立刻反駁。
而林驍,更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由震驚的蒼白迅速褪成一片死灰。趙雅芝的話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回蕩——“認識他父親”、“倔”、“不懂低頭”、“有擔當”……無數(shù)碎片信息激烈碰撞,一個模糊卻極其可怕的輪廓瞬間成型!父親那冰冷殘酷的“徹底熄滅”威脅,周正對李青母女檔案的異常關(guān)注,以及此刻趙阿姨眼中那洞悉一切、帶著悲憫的復雜……難道……難道父親和趙阿姨……他們之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巨大的信息沖擊和一種被卷入父輩恩怨漩渦的恐慌感,讓他頭暈目眩,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下意識地看向李青,迎上她同樣震驚、冰冷且充滿排斥的目光,巨大的痛苦和無措幾乎將他淹沒。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長。
最終,是趙雅芝極其微弱地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她依舊閉著眼,眉頭輕輕蹙起,帶著大病初愈后的疲憊,聲音輕得像羽毛:“水……”
這個細微的需求瞬間將李青從混亂的思緒風暴中拉回現(xiàn)實。對母親的關(guān)切壓倒了一切。她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身,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倉皇,迅速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試了試水溫,小心翼翼地遞到母親唇邊,扶著她小口啜飲。她的動作依舊輕柔專注,但緊繃的側(cè)臉線條和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nèi)心極度的不平靜。
林驍像個被罰站的孩子,僵硬地杵在原地,進退維谷。他看著李青專注照顧母親的側(cè)影,看著她眼中尚未消散的冰霜,再想起趙阿姨那石破天驚的話語,巨大的無力和苦澀幾乎要將他吞噬。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趙雅芝喝了小半杯水,似乎舒服了些,重新靠回枕頭上,緩緩睜開眼。她的目光掠過不知所措的林驍,最終落在李青緊繃的臉上,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她沒有再提林振邦,只是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小林……坐吧。別站著了……青青,給小林……倒杯水。”
這看似平常的吩咐,卻像一道無聲的指令。李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不想理會林驍,更不想給他倒水,但母親的要求就在耳邊,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和不容拒絕的意味。她死死抿著唇,垂著眼瞼,極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掙扎。幾秒鐘的沉默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最終,她幾乎是咬著牙,動作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走到飲水機旁,拿起一個干凈的紙杯,接了半杯溫水。她沒有看林驍,只是將水杯重重地、帶著明顯抗拒地放在離他最近的床頭柜邊緣,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那姿態(tài),仿佛遞過去的不是水,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林驍看著那杯被“砸”過來的水,心頭一澀,卻不敢有絲毫抱怨,反而因為這微小的、被迫的“接納”而生出一絲卑微的感激。“謝……謝謝。”他的聲音干啞,帶著濃重的鼻音。
趙雅芝將這一切細微的互動盡收眼底,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微光。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疲憊地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番耗費心神的對話已經(jīng)耗盡了她好不容易積攢的力氣。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種微妙的、帶著緊繃余韻的安靜。
李青坐回床邊的椅子,重新拿起那個削了一半的蘋果和水果刀。她低垂著頭,強迫自己專注于手中的動作。鋒利的刀刃劃過果肉,發(fā)出單調(diào)而細微的“沙沙”聲。然而,她的心思早已飛遠。母親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盤旋,與林驍在天臺上絕望的坦白、在梧桐里深夜的狼狽守候、在ICU走廊外被保安驅(qū)趕的倉惶……那些她曾嗤之以鼻、認定是虛偽表演的畫面,此刻卻像蒙塵的珠子,被母親那句“有擔當”輕輕擦拭,顯露出些許模糊的光澤。
他真的……只是演戲嗎?
如果他和他父親一樣冷酷自私,為何要一次次頂著父親的雷霆之怒,甚至不惜自取其辱地守在醫(yī)院外?為何要匿名轉(zhuǎn)賬、下巨額訂單,甚至用那種近乎卑微的方式留下好評?
母親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她恨了林振邦一輩子,卻對林驍……
李青削蘋果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后徹底停了下來。她看著手中那圈被削得極薄極均勻的果皮,眼神有些失焦。
林驍坐在角落一張硬邦邦的陪護椅上,雙手緊握放在膝頭,像個等待審判的囚徒。他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生怕驚擾了閉目休息的趙阿姨,更怕引來李青更深的厭惡。他的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貪婪地落在李青低垂的側(cè)臉上。陽光勾勒著她纖長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也照亮了她眼下濃重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沉重。一股巨大的心疼瞬間壓過了自身的惶恐和無措。他知道她有多累,為了母親的病,為了守住那個小小的“綺夢”,她幾乎被壓垮了脊梁。而自己……自己帶給她的,除了最初的欺騙,似乎只有無盡的麻煩和更深的痛苦。
“對不起……”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不受控制地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輕得如同嘆息,卻在這寂靜的病房里清晰可聞。
李青削蘋果的手指猛地一顫,鋒利的刀刃瞬間在指腹上劃開一道細小的口子!
“嘶……”細微的痛感讓她倒抽一口冷氣,殷紅的血珠立刻從傷口沁了出來。
“青青!”林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哐當”一聲響!他臉上瞬間布滿驚慌,下意識地就想沖過去查看她的傷口。
“別過來!”李青猛地抬起頭,聲音冰冷而尖銳,如同出鞘的利刃!她迅速將受傷的手指含進嘴里,眼神凌厲地瞪向林驍,那目光里充滿了被冒犯的憤怒和拒人千里的冰寒。
林驍像被施了定身咒,瞬間僵在原地,抬起的腳尷尬地懸在半空,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被拒絕的狼狽和巨大的失落。他緩緩放下腳,頹然地、無聲地將倒下的椅子扶起,重新坐了回去,深深地低下頭,將臉埋進掌心。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那句“對不起”,非但沒有拉近距離,反而像是推開了她更遠。
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李青含著手指,口腔里彌漫開淡淡的血腥味。她看著林驍那頹喪絕望、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陣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地襲來。那痛感,并非源于指腹的傷口,而是源于一種更深沉的、連她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情緒——一種……不忍?
這個認知讓她自己都感到心驚!
她猛地別開臉,不再看林驍,將受傷的手指從口中拿出,胡亂用紙巾按住。心口那片被冰封的凍土,似乎因為母親的話語和林驍此刻不加掩飾的痛苦,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雖然那道縫隙里涌出的,依舊是冰冷的寒氣和尖銳的痛楚,但至少……不再是堅不可摧了。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趙雅芝發(fā)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嘆息。
李青和林驍同時看向她。
趙雅芝緩緩睜開眼,目光帶著大病初愈后的倦怠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她看了看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的林驍,又看了看坐在床邊、臉色冰冷、手指卻無意識按壓著紙巾的李青。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最終化作一句溫和卻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小林……有心了。阿姨……有點乏了……想歇會兒。”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李青身上,“青青……替我送送小林吧。”
“媽!”李青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明顯的抗拒。讓她送林驍?這簡直……
“去吧……”趙雅芝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疲憊和堅持,“就在門口……說兩句話……不費事。”她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真的累極了。
李青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嘗到了血腥味。她看著母親蒼白疲憊的臉,拒絕的話堵在喉嚨口,怎么也說不出來。一股巨大的憋悶和無奈感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股豁出去的決絕,看也不看林驍,徑直朝病房門口走去,只丟下一個冰冷生硬的字:
“走!”
林驍如蒙大赦,又帶著巨大的忐忑,連忙站起身,對著病床上的趙雅芝深深鞠了一躬,聲音干澀:“阿姨,您好好休息,我……我改天再來看您。”然后才腳步有些踉蹌地,跟在渾身散發(fā)著冰冷氣息的李青身后,走出了病房。
厚重的病房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里面溫暖的陽光和雛菊的淡香。走廊里消毒水的冰冷氣息瞬間包裹了他們。
李青在距離病房門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背對著林驍,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拒絕任何靠近的、帶著尖刺的雪松。她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
“送到這里了。你可以走了。”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子彈。
林驍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有些落寞。他看著李青那拒人千里的單薄背影,心口那片被撕裂的地方再次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再待下去只會讓她更加厭煩。可是……趙阿姨的話像魔咒般在耳邊回響,李青指腹?jié)B出的血珠和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痛楚,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他不能就這樣走。
“青青……”他鼓起殘存的勇氣,聲音沙啞而艱澀,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不顧一切的懇求,“我知道……我說什么都是錯……做什么都讓你難受……我罪該萬死……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讓我……做點什么……為你……為阿姨……不是為了贖罪……只是……只是……”他語無倫次,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組織語言,最后只能化作一句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別推開所有能幫到你的人……行嗎?”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遠處護士站隱約傳來的儀器聲。
李青背對著他,身體幾不可察地繃得更緊。林驍?shù)脑挘窦毿〉纳暗[,摩擦著她心口那道剛剛裂開的縫隙。憤怒依舊在燃燒,屈辱感依舊尖銳,但母親那句“有擔當”,和他此刻這卑微到極致的、甚至不敢奢求原諒的祈求,形成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對比。
她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那緊緊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松開了一絲力道。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剛才被刀劃破的手指上。紙巾按著的地方,一點暗紅悄然洇開。疼痛感依舊清晰。她無意識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輕輕拂過那束被林驍小心放在床頭柜邊緣的白色洋桔梗。嬌嫩的花瓣觸感冰涼而柔軟,帶著清冽的淡香,與她記憶中弗洛伊德那濃烈到刺鼻的馥郁截然不同。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就在林驍以為等不到任何回應,絕望地準備轉(zhuǎn)身離開時——
一個極輕、極低、帶著濃重疲憊和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松動的聲音,如同羽毛般飄了過來,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花……選得不錯。”
聲音很輕,很快消散在走廊冰冷的空氣里。
但這句話,對于林驍而言,卻如同天籟!
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李青的背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青青……她……她在說什么?她說花……選得不錯?她……沒有斥責?沒有讓他滾?
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絕望和忐忑!他死死地屏住呼吸,生怕一絲聲響就會驚散這如同夢幻般的回應。他甚至不敢再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是貪婪地、近乎貪婪地看著李青依舊背對著他的身影。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勾勒著她清瘦卻挺直的輪廓,那拒人千里的冰冷氣息似乎……淡了那么一絲絲?
李青說完那句話,自己也愣住了。指尖停留在洋桔梗冰涼柔軟的花瓣上,仿佛被燙到般迅速收回。她懊惱地咬緊了下唇。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地說出那句話!是對花的客觀評價?還是……對林驍這次不再用金錢和過去符號砸人、而是選擇了更用心、更貼合當下心境的細微改變的……一種無意識的、極其微弱的認可?
這微弱的松動讓她感到恐慌和羞恥。她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花,更不看林驍,只留下一個更加冰冷僵硬的背影,聲音恢復了之前的疏離,卻似乎少了幾分斬釘截鐵:
“走吧。我媽需要休息。”依舊是逐客令,但那冰冷的棱角,似乎被剛才那句無心之言悄然磨鈍了半分。
林驍看著她重新豎起的壁壘,心頭那狂喜的浪潮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和……一絲渺茫的希冀。他不敢再停留,生怕這來之不易的、微乎其微的松動因為自己的貪婪而消失。他深深地、貪婪地最后看了一眼李青的背影,仿佛要將這畫面刻進靈魂深處。
“好……我走。你……好好照顧阿姨……也……照顧好自己。”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說完,他不再猶豫,轉(zhuǎn)身,邁著沉重卻不再像來時那般絕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極其緩慢地,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李青才如同虛脫般,緩緩地、極其疲憊地將額頭抵在了冰冷的病房門板上。她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剛才被花刺扎破、又被刀劃傷的細小傷口,那細微的刺痛感如此清晰。
心口那片被冰封的凍土,裂開的縫隙似乎又悄然擴大了一絲。冰冷的寒風灌入,帶著刺骨的痛,卻也帶來了一絲……她不愿承認的、微弱的氣息流轉(zhuǎn)。
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她腳下投下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而那束被她評價為“選得不錯”的白色洋桔梗,在病房內(nèi)床頭柜的微光里,靜靜地綻放著,花瓣上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那一掠而過的、極其微弱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