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在一座名為”江湖城”的江南小城，寬闊的河兩岸密集的分布著青磚白瓦的幾十戶人家。靠近岸邊的位置，零星分布著不久前歸航的幾艘漁船。初春的時節，岸邊的不知名的野生的綠植肆意萌生，連成一片片生機勃發的青黃色。
此刻適逢傍晚，金紅色的碩大落日懶散的趴伏在河面上，且輕輕隨風晃動著，那搖搖欲墜的姿態，似乎一個不慎就要跌入河水里徹底被淹沒了蹤跡。
吃過晚飯，穿街走巷而出的百姓，三五一群的聚集在河岸邊一起對著天空比比劃劃，路過此處的兩個身量高大的道士湊過來詢問狀況。
就見一個老伯指著南天的方向嘆道:”快看那邊的云。”
原來是一大片火燒云。
”這云，是挺紅啊!”其中一個青年道士嘆道。
但見這道士打扮的青年面如冠玉，一雙亮晶晶的桃花眼瞇起來看人時，似乎會笑一般，嘴角輕抿，似乎總是笑吟吟的模樣，這人一副細長身量，此時隨眾人一齊看著天，手里搖著一把羽扇，倒很是愜意。
”嘖嘖，看著人模狗樣的，即沒文化還沒想象力。”旁邊的短頭發藍布瘦高大哥瞪他一眼，接著抬頭看去。原先看他生的這樣白凈漂亮原本使人心生好感，熟料到白生個好樣子，竟然腹內草莽。
”你!”彗初忍了忍，又忍了忍含笑道”怎么看還不就是一大片紅云么。”
瘦高大哥湊過來邊比劃邊解釋”這云和別的云，大是不同。”
”不同?”
”旁的云朵，隨風吹拂，縹緲變幻，瞬息有萬變，這云好半天都是這個模樣，許久都不曾變化，可是明明有風，是不是就有點神奇和不同尋常?
你再細看，最上面一撮像不像羽冠?接下面細細彎彎的一條像不像長脖子，左右展開的兩撇一層層的，像不像翅膀，下面垂下來的幾條長的，像不像尾羽?所以現在，你看沒看出來這一大片紅云像個什么？”
”野雞?”彗初猜想。
”大鵝?”一旁的堯初也猜一猜。
大哥看向漂亮道士旁邊的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眉目俊朗，眼如點漆，眉如墨畫，神韻天成，臉看著不怎么白凈，是微黑的小麥膚色，看著英武神勇，倒頗有男子氣概，氣質不像個道士像個剛參與過戰場上奮力廝殺，得勝歸來的大將軍。
”野雞?大鵝?”大哥要氣死了，”我看你倆才像野雞和大鵝，那明明是鳳凰好嘛！”
”鳳凰?”彗初看了半天勉強看出個鳳凰的影兒，”可能吧!”
”哼!就是鳳凰，鳳凰可是祥瑞的征兆!”瘦高大哥閉了眼睛雙手合十，祈愿道”愿這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老人娃娃平安健康!”好些人隨聲附和”愿這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家人平安健康!”
又有旁邊的胖胖的圓臉大嬸子祈愿”愿阿母身體早些康復!”旁邊頭發花白的婆婆祈愿道”愿我乖孫兒聽話些，好好進學!”
彗初有些驚訝”這就很離譜!現在百姓怎么都這么迷信，看個云彩也能看出鳳凰來，還各種祈愿!”
一旁堯初嘆道”你應該慶幸百姓這樣，不然要你我這樣的道士作什么，你我靠什么吃飯?要飯去嗎？”
”可這明明就一片大紅云彩，還能聽見百姓祈愿不成?快看，已經變形了，翅膀都飄沒了，這回像不像野雞了?”彗初嘴太欠了。”你才野雞，你全家都是野雞!”瘦高大哥氣的火冒三丈，一根根短短的頭發都要站起來罵人了。
另一邊，虛危山腳下。
女人耳畔傳來紛紛擾擾的聒噪聲，好多都是一樣的祈禱”愿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諸如此類的話，只突兀的插入一個大娘挺大嗓門的說”愿鳳凰神保佑我兒媳婦這胎生個男娃!”立即有人小聲制止說，”媽，這個事可能得歸觀音娘娘管。”旁邊一個唯唯諾諾猶猶豫豫的男子聲音。
還有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悄聲道”鳳凰神，就剛過去那個胖妞兒趙二丫，她家剛殺豬我都看見了，希望她越吃越胖，華子哥就該看不上她，說不準能看中我了。”
還說這么具體?我這是躺在許愿樹旁邊了嗎?還是說，我原身就是這許愿樹本樹?
應該是沉睡了許久吧，現在，女人醒了。她是誰，她自己也不知道，多大年紀，姓什么住哪里都不記得了，大概，是個普通的人吧，就這點目前這都不太確定。畢竟，誰家好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大馬路牙子上，沒個旁人管顧的?
伸個懶腰先，啊呦，腰有點酸，回頭看一眼，好吧是一直躺在地上了。
怎么就都這么不是人!看她睡死都不給個毯子墊一墊，或者你給個啥軟乎點的，蓋一蓋也行啊，而且周圍安靜的讓人有點不安。方才耳畔響起的此起彼伏，聒噪祈愿聲，大抵是個夢境。
低頭看看，身上是素白的衣裳和紅百褶裙子，長發如潑墨盤在頭上，并無其它飾品，撲了撲了身上的塵土，女人不太高興的撇撇嘴站了起來。
一片茫然，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自己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也不曉得是不是陰天的傍晚，這地方人跡稀少，向遠望有成片的不大高的山脈，卻不見尋常山上的碧色草木，只瞥見霧蒙蒙一片昏黃，自身整個空間都陷入一片昏昏沉沉的寂靜里。
在這迷夢一樣的地方漫步片刻，看見不遠處依稀有燭火的光亮，再細看像是一棟半新不舊的建筑，外面懸掛一張灰撲撲的軟旗，正懶踏踏的垂著，看上去應是家兩層的客店，走至近前，在窗外向內窺視，明明燈火通明也不過傍晚并未到休息的時刻，卻不見一句人聲，古怪的滲人，尋常女子怕是不敢往前了，這女人渾然不怕的闖了進去。
進的店里大堂，身在其中卻訝然于眼前所見。這店里哪兒就清凈客少了，分明滿滿當當的一屋子人。
三五成群圍在一張桌子前，當為食客，然而桌上空蕩蕩一份菜色也無。那些人看她進來，都忍不住打量過來，之后都若有所思起來。
”他們看我的眼神有點不對勁，也不知我生的是個什么模樣，或美或丑或是普普通通?可都不應該是這種神色吧，就有點怪異，我是個怪物模樣嗎難道？”她暗忖。
她又環顧一周，這一看，發覺更奇怪了，男女老少，明明店里這樣多的客人，然而大堂內沒什么店伴在招呼。柜臺上只一個伙計撐著胳膊一副難受困倦的模樣，不時的點頭，見她進來，才極其不情愿的挪過來，遞過來木質菜店，道”看看點些什么”。
女人拿過來一看整個人懵了，但見上面清晰的寫著，
特快專托:三日后托夢，黃紙幣三捆
快托:七日后托夢，黃紙幣兩捆
普托:十五日后托夢，黃紙幣半捆
店伴見她半日不言語，以為是舍不得花錢，便勸道”不過都是些小錢，托個夢和家里人討要些供奉，好吃好穿才是實惠。”
”黃紙幣是什么東西?青天白日為什么要給家人托夢，這些一個個都是什么玩意兒，我就餓了想吃點東西都不成么?”
”這位客人，您現在都到這了，還需要吃東西?”店伴詫異道。
”廢話，到哪我也得吃飯吶，我個大活人不吃東西，不是要餓死了。”
”大活人??可您如今都來了咱們虛危山了，可能已經不需要吃了。”店伴恍悟，明白她多半初來此處，尚不適應。
“你說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您可能是初來此地，尚不適應，適應適應呢夜就都習慣了。那邊有玩牌戲的，若無事可去瞧瞧熱鬧。“
女人尋著店伴指點的方向而去，路上打量起周圍眾人。他們大都身著布衣，尋常百姓模樣，還有一小部分是兵丁打扮。
坐的距離最近的老漢是個乞丐模樣。
須發灰白，體格瘦弱，身量矮小，眼見得臉上脖頸處，并雙手腳踝處竟是焦黑一片。衣衫襤褸，不過幾塊破布十分勉強地掛在身上能遮擋遮擋殘破的身體。臉色更顯蒼白，這人一整個就不像活人，倒像是烈火里窒息而亡的，他難道是死人嗎？
他不遠處是個中年婦人，利落的盤發上插著雕工粗糙的木質發簪子，和中身材，嫌大的臉盤子上，眉目還算清朗。女人看女人總要細微些，她的頸部不知為何有粗重的紅痕，正要細看時，那婦人舌頭忽的伸出來，蛇信一般，還在微微動彈。
舌頭伸出來那一刻，她嚇得心跳慢了半拍。如果說剛才的老者的情況還是猜測，眼前這婦人無疑是個懸梁自盡的而死去女人。
不自覺后退了半步差點撞上后面的小孩子，一看是個八九歲，梳著總角的女童，模樣稀松平常，甚至有點丑，她此刻正一臉不高興的看過來。
這女娃臉色慘白，露出的脖子和手臂膚色發黃，皺著一對晦氣的八字眉，一雙眼泡發腫的瞇縫眼上稀松得睫毛輕輕顫動。她身材極其瘦弱，卷上去的衣袖露出一小節手臂瘦骨嶙峋，整個人也氣息微弱。
如果她沒看錯，這個看上去異常孱弱的孩子應該是個因病夭折的。
女孩旁邊是個少年，約摸十一二歲模樣，或者還大些，這矮胖男孩臉上有明顯的尸斑，看不清面目，因為他從臉部開始全身浮腫，像是個溺水而亡的。所以這所有店里的一眾男女老少，沒有活人，”都是死人?“這句被她不留意間喃喃出聲。
”是啊都是死人，你又好到哪里去，你這只破死鳥!”方才那個淹死的矮胖男孩聽見這句話，氣的跳起罵她。
”你說誰是死鳥!?”
”你不是死鳥誰是?長得再美有什么用，還不是死了，都是死的，好歹我們是人魂，你個扁毛畜牲變得妖精，得意什么？”
”你!”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一巴掌呼死這破小孩的沖動的!是人又怎么樣，就這德行，也太狗了!她深吸一口氣，揚了揚下巴笑道”謝謝你夸我長得美，著實是令人令鳥都羨慕的天賦呢。”
女人還在生著氣，沒揮出去的巴掌再收回來的途中感覺擦過發際的時候碰掉了什么東西，彎腰撿起來發現是一撮羽毛，伸手向耳朵后面一摸，是順著左邊耳朵斜飛向上的一大撮羽毛。摸摸右邊耳朵后，嗯，還是對稱長得，就挺好。
所以，我果然是只鳥。
伶牙俐齒慣了今日倒霉竟讓個猴孩子給罵了。與其說是生氣更多的是震驚。她竟然真的不是人，好幾個層面的不是，是個不知怎么就死了的妖族?說她是一只鬼鳥還是一只鳥鬼更合適，她都不能細想。
我還是一只沉睡多年，黃泉路邊獨自醒過來，孤零零沒人管顧的美麗的鬼鳥。
所以這周圍眾人都是死了的鬼，人都死了，自然不需要吃飯，也可以閑來此處花些冥幣給親友托個夢要點吃穿要點錢花什么的?而這里是冥界九幽，方才那店伴自稱何處來著？對了，叫作虛危山，應該是個隸屬九幽的某個鬼蜮吧。
想起店伴提過前面有玩牌子戲的，想著去瞧瞧熱鬧還能收貨些別的消息，便往那一處去了。
一路過去看見不少身著甲衣的各國之兵士，想必都是死于戰場的亡魂。他們大都是肢體不健全，缺胳膊少腿最常見。還有諸如瞎了一只眼的，被利刃削掉半個耳朵的，不一而足，身上傷痕累累，成片成片都是殷紅色。他們都保留著死前的模樣。
他們如今三五成群圍坐戲牌桌子旁，在一起觀戰。被圍在中間的兩個兵士相對而坐，穿著破舊的甲衣，身材比一般人更高大健壯，女人看著他倆還覺出幾分熟悉感。
細看過去的時候不免倒吸一口冷氣。這兩人中相對健全的炸著頭發，是個強盜一般單眼被黑布蒙著的獨眼龍。這另一位則慘的多了，形容可怖，從右耳朵的位置斜切開，連著右眼和眉毛和額頭都已不知所蹤，竟然是個被削掉半個頭的。
兩人似乎是在下棋，然而又不是。身邊除了圍觀的諸鬼以外，身邊還放置了臉盆大小的木盆，里面有水，還有那么幾條游動的手掌一樣大小，大尾巴，金色鱗片的魚。女人看在眼里，暗自揣測這魚是活物還是鬼魂。
她湊過來問一旁病夭的小姑娘:”小妹子，他們這不是下棋吧？”
不等女孩開口剛才那氣人的矮胖男孩湊過來不屑的哼唧”問她有什么用，她是個小啞巴縱然死了也還是開不了口。”又看向女人道”他們玩的這個叫作博戲，棋盤十二道，兩頭當中為水，長方形的黑白棋子各六個在棋盤上，還要用到兩條魚。”
”魚是活的還是鬼魂?”實在好奇忍不住就問了。
”這是什么地方，捉個活物進來不也得給嚇死么，我等可都是規規矩矩，安分排著隊靜候輪回的好鬼，尋常鬧歸鬧并不感尋釁滋事的。”
他兩個不再說話，靜下來觀戰。
就見這兩個兵士輪流投擲八面刻字的獸骨方塊，細看來應該是誰投擲出的那面字越復雜筆畫越多誰走棋子的步子也越多。當他倆的棋子到達終點，就將棋子豎起來，成為驍棋，成為驍的棋，便可以探入水中牽魚出來獲籌。沒能成為驍的棋子稱為散棋，獲六籌為勝，驍棋可以攻擊對方的棋子，還可以放棄行走的機會，散棋則不可以。
圍觀了半天，明顯是獨眼龍兵士占據優勢，而只剩下半邊臉的兵士僅剩的一只眼睛眼角下垂，撇了撇嘴，明顯心情不佳的樣子。過一會換了其他的人來這邊玩牌。
女人忍不住問那胖小孩道”尋常的棋牌游戲里不見有水和魚，這牌戲怪不一樣的。”
”這牌戲就只有他們這一隊兵士玩，他們生前是古國三千越的樓船士，這是當時他們在船上的閑暇娛樂，是他們的首領姜越天設計改進的這個玩法，你初次來不曉得，他們在這玩了一千多年，一直在此等待不肯去輪回，”
”一千多年啊，那不是成了執嗎?”問出口的話卻讓女人一頓費解，暗忖，我又為什么知道這些?
”對啊，他們是這里的執，這家店就是他們開起來的，守在這里等他們的首領來此，轉世輪回的路上期望能遇見。當時他們參與的那場決勝戰太過慘烈，他們本是在這里排隊輪回，后來不知從哪得來消息說他們首領悲慘死后魂飛魄散不說，還被對家詆毀的聲譽有損，氣急敗壞的守在這里開店，一轉眼千百年，慢慢成了地縛靈，也算是'執'吧。什么時候了卻心事，什么時候才能重入輪回。”
古國三千越和姜越天，我怎么聽到這兩個名字這么難受呢。
女人陷入沉思。
一千年前?難道我也沉睡了一千多年么?以前只聽聞過鬼族的，輕靈者上浮入三十三天為神仙，沉墮者下沉入地下九幽冥界，這是冥界的某個城池?實在想不到有一天會以鬼的狀態蘇醒，猶豫記憶破損，一千年前她是誰，因為誰發生了什么，她就元神寂滅了實在想不起來，只能感知到其時發生了大事件，她的原神和魂魄軀體都同誰一起玉石俱焚了，魂魄碎裂成無數碎片，熟料多年之后，還能真的涅槃重生，以鬼的狀態出現，還怪新奇的。
多虧她有一雙透視幽冥界眼睛，但是飄忽的靈體白日出行太不方便了，不想半夜出沒，白天多熱鬧多適合出門溜達。所以得想辦法讓人畫個紙殼子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