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黑揣著鼓鼓囊囊的黑人制造皮革包走進供銷社時,柜臺前的算盤聲戛然而止。他剛從礦上回來,深藍色勞動布褂子還沾著煤渣,露出的手腕上,上海牌手表的金鏈子晃得人眼暈。
“那臺熊貓,要了?!彼AЧ衽_努努嘴,包拉鏈嘩啦拉開,露出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十元紙幣,“不用找了?!?/p>
售貨員慌手慌腳地掀開紅絨布,旁邊排隊扯布的婦女們踮著腳張望。李老黑嫌店員包得慢,直接抱起電視機往三輪車上放,鐵殼子磕在車斗上哐當響,驚飛了供銷社門口的麻雀。
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到晌午就傳遍全村。王大爺家正數錢的鐵皮盒還沒合上,建軍就喘著氣跑回來:“爹!李礦長買電視了!說要搬到場院給大伙看!”
電視剛放上桌,李老黑就踩著礦上的鐵梯子往槐樹上爬,褲腳沾著的煤渣簌簌往下掉。礦上的小工舉著竹竿遞上來——竹竿頂端綁著兩根鋁制天線,是用礦燈架改造的,接口處還纏著幾圈黑膠布。
“往左挪半尺!”樹下有人喊。李老黑騰出一只手轉動天線,槐樹葉被攪得嘩啦響。電視機擺在場院的高桌上,屏幕里的人影還在晃,像浸了水的墨畫。
“還虛!”秀蘭抱著囡囡站在屏幕前,手在天線影子里比劃,“再往上挑挑,方才風刮歪的時候,畫面清楚了一瞬。”
李老黑索性蹲在樹杈上,褲腰帶勒得咯吱響。他讓小工把鐵絲遞上來,將天線牢牢綁在最粗的枝椏上,又扯了根線垂到地面,線頭拴著塊紅磚頭——“這樣風再大也刮不動”,他拍著胸脯說。
突然,屏幕里的武打動作清晰正常了。“成了!”人群里爆發出喝彩。李老黑從樹上跳下來,腳底的黑布鞋沾著草葉,仰頭看那兩根鋁棍在風里晃晃悠悠,突然咧開嘴笑,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
有人遞來搪瓷缸子,他咕咚灌了兩口涼茶,指著天線對周圍人說:“這玩意兒比礦上的探照燈還金貴,往后天天亮著,讓咱村也沾沾光?!痹拕傉f完,天線上的紅綢子被風吹得鼓起,像面小小的旗。
日頭剛偏西,場院就擠滿了人。張家媳婦抱著吃奶的娃占了前排,劉家老爺子拄著拐杖挪到石碾子上,連鄰村的半大孩子都踩著田埂往這跑。李老黑讓礦上的工人支起高桌,電視機擺在中央,天線上還綁著紅綢子,風一吹嘩啦啦響。
“開了開了!”有人喊了一嗓子。屏幕亮起的瞬間,嘰嘰喳喳的場院突然靜了,只剩下電視機里的聲響。當《再向虎山行》的片頭曲響起,李老黑蹲在人群外抽煙,看著黑壓壓的腦袋攢動,突然覺得比簽下煤礦合同還舒坦。
第二集演到精彩處,人群突然往前擠,高桌晃了晃。“都穩??!”李老黑扯著嗓子喊,起身往桌腿下墊了塊磚頭。他瞥見王大爺的小孫女被擠得踮腳,順手把孩子架到自己肩膀上,粗糙的大手牢牢扶住她的腿。
月亮掛上樹梢時,屏幕里的打斗聲還在繼續。李老黑摸出煙盒給周圍人遞煙,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有人問他為啥肯把新電視拿出來,他猛吸一口煙:“礦上的燈亮,也得讓村里亮堂亮堂?!?/p>
散場時,孩子們還圍著電視機不肯走。李老黑讓工人別收,說往后天天來放。
回家的路上,王大爺摸著兜里的零錢,突然把鐵皮盒往兒子手里塞:“攢著吧,咱也買一臺,不總湊人家的熱鬧?!?/p>
夜風里,場院的電視機還亮著微光,像顆落在黑土地上的星星,照著滿村的憧憬。
接下來的幾天,肖杏兒沒再去公社中學,而是老老實實地在田埂上搓草繩。秀兒每天都會給他送水,有時是井水,有時是涼茶水,還會帶點吃的,不是紅薯干,就是野棗,或者是她自己做的米餅。
肖杏兒心里還是惦記著王玲,但他沒再去找她。他把秀兒送的紅薯干放在書包里,偶爾拿出來吃一塊,甜絲絲的,能讓他暫時忘記心里的失落。
這天下午,肖杏兒正在田埂上搓草繩,秀兒又來了。她今天沒帶水,而是端著一個瓦罐。
“杏兒哥,你嘗嘗這個,”秀兒把瓦罐遞給他,“我娘熬的綠豆湯,清熱解暑。”
肖杏兒打開瓦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綠豆湯熬得很爛,上面還飄著一層冰糖。他喝了一口,甜而不膩,冰涼的感覺從喉嚨一直滑到心里。
“真好喝,”肖杏兒難得地笑了笑,“你娘手可真巧。”
秀兒見他笑了,也跟著笑起來,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拔夷镎f,你復習功課費腦子,得多喝點好的?!?/p>
肖杏兒心里一動。他今年高二,馬上要升高三了,村里人都說他是個讀書的料,以后能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沒底,尤其是看到王玲那么聰明,成績那么好,他就更自卑了。
“復習啥呀,跟天書似的。”肖杏兒嘆了口氣,放下瓦罐。
“不會的,”秀兒趕緊說,“你那么聰明,肯定能考上大學的。”
肖杏兒看了看秀兒,她的眼睛很亮,里面充滿了信任和期待。他突然想問她,要是他考不上大學怎么辦?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對了,”秀兒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這個給你,我攢了好久的?!?/p>
肖杏兒接過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幾個硬幣,加起來不到一塊錢。“你這是干啥?”他趕緊把錢塞回去。
“你拿著,”秀兒又推回來,“我聽人說,城里的復習資料可貴了,你拿著錢,要是看到好的資料,就買下來。”
肖杏兒心里一熱,有點感動,又有點難受。這幾塊錢,不知道秀兒攢了多久。她每天割豬草,喂雞,把雞蛋攢起來,偷偷拿到供銷社去換錢,舍不得給自己買一根頭繩,卻把錢給了他。
“我不能要你的錢,”肖杏兒搖搖頭,“你留著自己用吧。”
“我留著沒啥用,”秀兒固執地說,“你拿著,考上大學才是正經事?!?/p>
兩個人推來推去,最后肖杏兒還是收下了錢。他把錢小心地放進書包里,和秀兒送的紅薯干放在一起。他知道,這幾塊錢,比他給王玲準備的任何禮物都珍貴。
“謝謝你,秀兒?!毙ば觾嚎粗銉海J真地說。
秀兒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擺弄著衣角:“謝啥呀,我們是鄰居嘛?!?/p>
那天下午,肖杏兒搓草繩的速度特別快。他心里想著秀兒的綠豆湯,想著她給的幾塊錢,還有她那雙充滿信任的眼睛。他突然覺得,也許考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但至少,他不能辜負秀兒的期望。
夕陽西下的時候,肖杏兒扛著草繩回家。秀兒送他到路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幾個硬幣,那是她攢了好久,本來想給自己買塊新布料做件襯衫的,現在全給了肖杏兒。
“傻丫頭,”秀兒自言自語地笑了笑,“錢都給了別人,看你過年穿什么?!?/p>
可她心里一點也不后悔。只要肖杏兒能考上大學,能過上好日子,她覺得一切都值了。她轉身往家走,心里想著明天該給肖杏兒送點什么吃的了,紅薯干還有,明天再曬點新的吧,要挑最甜的紅薯……
肖家河村的夜晚,總是很安靜。肖杏兒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摸了摸書包里的幾塊錢和紅薯干,心里五味雜陳。他知道秀兒對他好,可他心里還是放不下王玲。
開春那天,王大爺家的鐵皮盒終于裝不下了。全家揣著用手絹層層包好的錢去供銷社,建軍特意換了身干凈工裝,秀蘭給囡囡梳了兩條麻花辮。柜臺后的售貨員掀開紅絨布的瞬間,囡囡突然拽著王大爺的衣角:“爺爺,電視里的人會冷嗎?”
黑白屏幕亮起的剎那,窗外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王大爺摸了摸電視機外殼,冰涼的鐵皮上,仿佛還沾著全家半年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