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那天,日頭剛爬過東邊的山坳,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就擠滿了人。會計老張抱著個紅漆木匣子,里面裝著隊里唯一的卷尺——但那尺子早被蟲蛀得豁了口,拉到三丈外就開始打卷。隊長蹲在石碾子上磕旱煙袋,煙鍋里的火星子濺在新畫的地界圖上:“別瞅那破尺子了,用老法子!”
兩個后生抬來個半人高的木架子,上頭釘著塊等邊三角形的木板,松木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三個角上各嵌著枚銅釘,底邊還畫著半寸寬的刻度。“這是俺爹年輕時做的‘量地尺’,”隊長拍著木三角,“底邊三尺整,轉(zhuǎn)一圈就是三分地,像卡步蟲似的挪著走,保準差不了!”
人群里,秀兒的目光總往村西頭瞟。那里有口半畝大的魚塘,去年夏天暴雨沖垮了塘埂,隊里一直沒整修,如今塘底積著半尺深的水,邊緣長滿了蒲草。她夜里總聽見娘念叨:“要是有口塘養(yǎng)魚,逢年過節(jié)能換些油鹽錢,開春還能引水澆地……”
王老漢第一個湊上去,枯瘦的手指摸著銅釘:“這物件有些年頭了,民國那陣子就見過老地主用它量地。”他瞇眼瞅著場邊那片黑土地,去年種的高粱畝產(chǎn)比別處多兩成,心里早打上了主意。
量地開始時,木三角在地里轉(zhuǎn)得吱呀響。隊長喊著號子,兩個后生抬著架子,每挪一步就用石灰撒個印記。二賴子蹲在田埂上數(shù)著轉(zhuǎn)圈數(shù),手指在泥地上劃得飛快:“轉(zhuǎn)了七圈半,這地該有二畝多吧?”他眼尖,看見自家標記旁有片洼地,去年雨水大時積過澇,頓時急得直跺腳,“隊長!那片洼塘咋算?種谷子準得爛根!”
“就你精!”隊長把木三角往地上一頓,“洼地多算半圈,抵得上你家那三分沙坡地了!”二賴子還想爭辯,被他媳婦在背后擰了把胳膊——那沙坡地雖薄,卻離水源近,開春澆地最是方便。
輪到秀兒家時,木三角正轉(zhuǎn)到魚塘邊。隊長瞇眼瞅著圖紙,又看看塘埂上新生的蒲草:“這口塘也算數(shù),按旱地兩倍折算,誰要?”
秀兒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指把衣角攥出三道褶子。她看見王老漢的兒子直往塘里瞅,那后生前幾日剛從鎮(zhèn)上買了漁網(wǎng),明擺著也動了心思。
“俺家要!”秀兒娘突然往前邁了半步,聲音帶著點發(fā)顫,“俺們整修塘埂,保證不誤了春灌。”
隊長剛要說話,王老漢的兒子搶著喊:“這塘早該清淤了,她們娘們哪有力氣?”
“俺們有力氣!”秀兒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挺清亮,“俺和俺娘能挖泥,杏兒哥說了能幫俺們挑土!”
肖杏兒站在旁邊,趕緊點頭:“對,我家分到的地挨著塘,順路!”他看著秀兒眼里的光,想起她晾紅薯干時說的話——要是塘里養(yǎng)了魚,秋收時就能換些細鹽,腌出來的紅薯干定更爽口。
隊長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就這么定了!秀兒家要塘,木三角多轉(zhuǎn)八圈抵數(shù)!”
兩個后生抬著木架往塘里走,銅釘在泥地上扎出三個小坑。秀兒數(shù)著轉(zhuǎn)圈數(shù),一圈、兩圈……直到第八圈,石灰線沿著塘埂畫了個完整的圈,還多出了一埂地。她突然蹲下去,抓起一把塘邊的軟泥,涼絲絲的潮氣從指縫里鉆出來,像握著團活泛的希望。
李老黑也來了。他胳膊上的繃帶剛拆,結(jié)痂的傷口在日頭下泛著紅。分到的地在坡上,石頭比土多,他卻蹲下去抓了把土在手里搓,土粒從指縫漏下來,像漏下的細沙。“這地好,”他突然開口,聲音帶著煙嗓的沙啞,“石頭多,保墑,種豆子合適。”旁邊有人撇嘴,他卻從兜里摸出個布包,里面是攢了半冬的豆種,顆顆圓鼓鼓的泛著油光。
最熱鬧的是分菜園子。各家的地挨著,木三角轉(zhuǎn)得格外慢。張寡婦盯著自家地界里的那口老井,井臺邊的土常年濕潤,種韭菜再合適不過;劉老五卻嫌分到的地離豬圈太近,吵著要換——但當(dāng)他看見地里長著叢野薄荷,突然閉了嘴,那是他婆娘治頭疼的偏方。
分到最后,隊長舉著木三角站在土坡上喊:“都瞅準自家的木牌!往后地是自家的,肥是自家的,收多收少,全看自個兒的能耐!”人群里先是靜了靜,接著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二賴子抱著媳婦轉(zhuǎn)圈,王老漢對著自家地磕了三個響頭,李老黑把豆種撒了一把在土里,風(fēng)一吹,豆粒滾得滿地都是。秀兒拉著娘往魚塘跑,鞋幫沾著的泥塊甩在褲腿上,像綴了串泥色的花。
傍晚的曬谷場搭起了戲臺。煤油燈掛在槐樹上,把人影投在新糊的幕布上,像片晃動的莊稼地。村里的姑娘們穿著花布衫,踩著鼓點跳起了“金錢花”——她們手里的花帕子繡著銅錢紋樣,轉(zhuǎn)起來時像滿地翻滾的銀元。領(lǐng)舞的巧珍嗓門亮,唱得字正腔圓:“共產(chǎn)黨來政策好,包產(chǎn)到戶樂淘淘,一畝地能打千斤糧,家家都把糧倉高……”
臺下的人跟著拍手,王老漢的旱煙袋敲著板凳打節(jié)拍,二賴子媳婦把剛分到的新棉花塞進懷里,笑得露出兩顆虎牙。肖杏兒瞅著秀兒,見她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指尖在上面劃來劃去,紙角還沾著點塘邊的濕泥。
“秀兒,你手里拿的啥?”有人喊。
秀兒臉一紅,把紙往身后藏,卻被巧珍搶了去。巧珍展開紙,借著燈光念起來,聲音越念越響:
“木三角,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得地兒分各家。
黑土地,捧在手,汗珠落進冒新芽。
魚塘邊,蒲草青,春水流進咱的家。
共產(chǎn)黨,指方向,日子甜過紅薯花。”
念完,滿場先是靜悄悄的,接著爆發(fā)出雷鳴般的叫好。王老漢抹了抹眼睛,說這詩比戲文還中聽;李老黑從兜里摸出個紅綢子,正是從電視天線上扯的那截,他把綢子系在秀兒的辮子上:“這紅綢子,配咱的新日子!”
秀兒摸著辮子上的紅綢,看肖杏兒正對著她笑,牙齒白得像新碾的米。遠處的魚塘邊,木三角還架在埂上,月光照在塘水里,三個角的影子在波心打著轉(zhuǎn),像條剛擺尾的魚,要在這片土地上漾開最圓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