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的時間就像悄無聲息的流沙,不知不覺過得飛快。
磚刀劈開第一塊凍磚時,肖杏兒已經能從敲擊聲里聽出磚的好壞。瘦高個老馬總說他耳朵尖,像工棚后那只總偷饅頭的黃狗。老馬的徒弟小栓才十六,說話還帶著奶氣,卻能扛著半袋水泥跑上三樓,額頭上的碎發總被汗水粘成綹。
“杏兒哥,你看我這磚碼得齊不齊?”小栓拍著獨輪車上的磚摞,鼻尖凍得通紅。他爹去年在另一個工地摔斷了腿,娘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雞賣了,才湊夠他來省城的路費。
肖杏兒剛要點頭,就見絡腮胡大叔扛著鋼筋從腳手架上探身:“小栓子,把安全帶系上!”話音未落,老馬的粗嗓門從攪拌機旁傳來:“他叔,你那根鋼筋歪了!”
工地上的吆喝聲像串在繩上的響鈴,此起彼伏。肖杏兒的手掌已經結了層薄繭,握著磚刀時不再打滑。他發現老馬總把好磚往他車上放,大叔擦汗時總往他水壺里續熱水,連小栓偷偷藏的烤紅薯,也總掰最大塊給他——這些暖,比王玲留在書頁里的楓葉實在,比秀兒信里的甜紅薯具體。
出事那天是個陰天,霧濃得化不開。
小栓在腳手架上遞磚,腳下的木板突然發出“咔嚓”脆響。肖杏兒剛把獨輪車推到樓下,就聽見老馬撕心裂肺的喊:“趴下!”
抬頭時,他看見小栓像片葉子從三樓飄下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遞出去的磚。腳手架的鐵絲斷了,銹得像根干柴,在霧里晃了晃就垂了下來。
“接住!快接住!”大叔扔了鋼筋就往樓下沖,卻被堆在地上的鋼管絆倒。肖杏兒撲過去時,小栓已經重重砸在磚堆上,悶響像塊巨石砸進冰湖,震得所有人都沒了聲音。
“小栓!小栓!”老馬抱起他時,孩子的腿已經擰成了不自然的角度,額頭上的血混著磚灰往下淌,沾在老馬的破棉襖上,像開了朵凄厲的花。
“快送醫院!”肖杏兒扯掉自己的腰帶,死死勒住小栓流血的小腿。腰帶是秀兒縫的,藍布條上還繡著歪歪扭扭的杏花,此刻卻被血浸成了深紫。
“醫院在三站地外!”大叔吼著去解獨輪車的繩子,“用這個推!”
老馬脫了棉襖鋪在車板上,肖杏兒和大叔小心地把小栓抬上去。孩子的眼睛半睜著,氣若游絲:“杏兒哥……我娘還等著我……掙錢……”
“閉嘴!”老馬的聲音發顫,粗糙的手掌擦過孩子凍裂的臉頰,“到了醫院就好了,叔給你買糖吃。”
獨輪車在坑洼的工地上顛簸,肖杏兒和大叔推著車狂奔。霧里看不清路,老馬就在前面蹚,寬厚的肩膀撞開擋路的鋼筋,背上的傷口滲出血來,在霧里拖出淡淡的紅痕。小栓的呻吟像根線,勒得三個人的心臟直發緊。
路過百貨大樓時,肖杏兒突然停住:“我去叫車!”
“別傻了!”大叔喘著粗氣,“咱這一身泥,誰肯拉?”他抹了把臉,不知是汗還是淚,“走!咱腿快!”
小栓的呼吸越來越弱,血順著車板往下滴,在凍土上洇出點點紅梅。肖杏兒想起這孩子昨晚還給他看娘納的鞋底,針腳密得像撒了把芝麻:“俺娘說,等我掙夠錢,就給俺爹治腿。”
醫院的白墻在霧里像塊冰。當穿白大褂的醫生掀開老馬的棉襖時,肖杏兒才發現小栓的褲腿已經被血浸透。繳費處的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里面是冷漠的數字,外面是老馬掏空的口袋——只有三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大叔偷偷塞給他的、準備給兒子買作業本的五塊錢。
“先救人!錢我們湊!”肖杏兒抓住醫生的胳膊,掌心的繭子刮得對方白大褂發響。
工地上的工友們是天黑后趕到的。老馬的徒弟們扛著鐵鍬跑來,手里攥著從被窩里摸出的零錢;燒鍋爐的老李揣著個布包,里面是他攢了半年的煙錢;連平時最摳門的伙夫,也把剛收的飯票全掏了出來。
“我這有兩塊!”
“我這五毛!”
“先拿我的!我家婆娘今兒就送錢來!”
零錢在醫生辦公桌上堆成座小山,毛票上的汗味混著水泥味,像這群人的體溫。肖杏兒看著大叔用煙袋鍋在地上算賬,老馬蹲在墻角抽著悶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淚。
手術室的燈滅時,醫生摘下口罩說:“腿保住了,但以后不能干重活了。”
小栓醒來時,第一句話是:“俺娘知道了嗎?”老馬剛要編瞎話,孩子突然哭了,豆大的眼淚砸在被子上:“我還沒給俺爹治腿呢……”
病房的月光涼得像水。肖杏兒和大叔守在走廊,老馬出去找活干——他說要去碼頭扛大包,一晚能掙三塊。窗外的樹枝刮著玻璃,像腳手架在風里的嗚咽。
“這破架子早該修了。”大叔的拳頭砸在墻上,指節泛白,“去年東頭工地就塌過,死了倆……”
肖杏兒沒說話,只是摸出懷里的磚刀。木柄上的汗還沒干,卻比任何時候都沉。他想起小栓遞磚時總哼的小調,想起老馬藏在飯盒底的咸菜,想起大叔往他手心抹的豬油——這些在工地上長出的情誼,比鋼筋還硬,比水泥還稠。
天亮時,老馬揣著五塊錢回來,鞋上沾著碼頭的淤泥。“夠買倆豬蹄了,給小栓補補。”他笑著說,眼角的皺紋里還卡著泥。
肖杏兒去給小栓洗帶血的衣服時,在褲兜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烤紅薯干,用紅線捆著,是秀兒寄來的那種甜。他突然想起秀兒信里說的:“家里的紅薯窖滿了,等你回來吃。”
工地上的腳手架還在霧里立著,只是斷了的鐵絲換成了新的。小栓的獨輪車停在磚垛旁,車把上還纏著他娘繡的紅布條。肖杏兒扛起磚時,發現老馬總把輕活往他這邊推,大叔的磚刀也總遞到他順手的地方。
那天晚上,工棚里的鼾聲比平時輕。肖杏兒摸出王玲的書,卻翻到夾著的烤紅薯干——是小栓偷偷塞給他的。月光從棚頂的破洞漏下來,照在書頁上“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字上,他突然覺得,這憂,不是書生的愁,是腳手架下的疼,是病房里的淚,是這群人手心攥著的、帶著血溫的希望。
遠處的火車又鳴笛了,這次的調子很沉,像在為誰嘆息,又像在為誰鼓勁。肖杏兒把紅薯干分給老馬和大叔,三個人嚼著,甜里帶著點澀,像這日子,也像這日子里長出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