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柳梢就冒了綠芽。秀兒抱著女兒坐在雞舍前曬太陽,小家伙穿著肖杏兒新買的紅棉襖,小手在陽光下抓著空氣,指縫漏下的光斑落在蘆花雞背上,像撒了把碎金。雞舍頂上的破麻袋被春風吹得嘩嘩響,里面墊著的稻草冒出新綠,是這清冷院子里唯一的活氣。
“城里的雞蛋又漲價了。”肖杏兒背著漁網(wǎng)從鎮(zhèn)上回來,褲腳沾著的塘泥還帶著濕氣。他把一張揉皺的物價表往炕桌上一拍,“供銷社的同志說,稅制改革后啥都貴,這月雞蛋價漲了兩成。”紙上“1994年春季農(nóng)產(chǎn)品調價通知”的黑體字被雨水洇得發(fā)藍,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桌上。
秀兒正給女兒換尿布,聞言抬頭看了眼雞舍。蘆花雞正把一枚溫熱的雞蛋往瓦盆里塞,尾羽掃過盆沿的冰碴,濺起細碎的水花。“漲了也得賣。”她把尿布搭在繩上,春風吹得布料獵獵作響,“奶粉錢不能斷。”
肖母挎著竹籃從院外進來,籃底晃出個黑陶碗,邊緣沾著圈褐色的泥。“我去后山采了點‘轉胎草’。”她把籃子往灶臺上一放,聲音里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興奮,“李婆子說這玩意兒靈,當年她兒媳就是喝了這個,第二胎就生了小子。”
秀兒的手頓在半空,尿布差點掉進盆里。“娘,現(xiàn)在都講科學……”
“科學能比得過老祖宗的法子?”肖母打斷她,已經(jīng)把黑陶碗里的東西倒進鐵鍋,“這里頭加了灶心土,能‘穩(wěn)胎氣’,保準下一胎給你生個帶把的。”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把她臉上的皺紋映得忽明忽暗,像幅模糊的年畫。
第一碗藥端上來時,秀兒正給女兒喂奶。黑褐色的藥汁泛著泡沫,碗底沉著層細密的沙土,隱約能看見碎小的瓦片碴。“趁熱喝。”肖母把碗往她嘴邊送,藥味混著灶心土的腥氣,嗆得她直反胃。
“我不喝。”秀兒往旁邊躲了躲,懷里的女兒被藥味驚得癟起嘴,“這東西不干凈。”
“咋不干凈?”肖母的臉立刻沉下來,“這灶心土是我從老灶膛里刮的,燒了二十年的陳土,比啥都養(yǎng)人!”她把碗重重墩在炕桌上,藥汁濺在秀兒的手背上,燙得她猛地縮回手。
夜里給女兒喂完奶,秀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喉嚨里像堵著團棉絮,癢得厲害,一咳嗽就牽扯著小腹發(fā)疼。窗外的蘆花雞突然咯咯叫起來,翅膀撲騰的聲響里,混著女兒被驚醒的哭聲。她慌忙坐起來,看見肖母端著藥碗站在炕邊,碗里的藥汁還冒著熱氣。
“再喝一碗,對身子好。”老太太的聲音帶著股執(zhí)拗的熱乎氣,把碗往秀兒手里塞,“為了肖家的根,你就忍忍。”
藥汁滑過喉嚨時,秀兒嘗到了碎瓦片的澀味。她強忍著沒吐出來,胸口卻像被塞進團火,燒得她喘不過氣。女兒在懷里哭得撕心裂肺,小手胡亂抓著她的衣襟,指甲縫里掐進幾根蘆花雞的絨毛——是白天從瓦盆里沾的。
連續(xù)三天,秀兒的咳嗽越來越重。夜里咳得厲害時,她得抱著女兒蹲在地上,背靠著溫熱的灶膛才能喘過氣。肖杏兒蹲在塘邊抽煙的時間越來越長,漁網(wǎng)在冰面戳出的洞越來越密,像他眉心解不開的疙瘩。
這天清晨,秀兒咳得撕心裂肺,一口痰啐在地上,里面竟混著點血絲。她慌忙用腳蹭掉,卻被進來添柴的肖杏兒看見。他的目光落在灶臺上的黑陶碗里,藥渣已經(jīng)結了層硬殼,里面嵌著半片鋒利的瓦片,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血。
“這是啥?”肖杏兒的聲音突然拔高,像被漁網(wǎng)勒住的魚,他抓起那半片瓦片,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你給秀兒喝這個?”
肖母正在雞舍撿蛋,聞言回頭瞪了他一眼:“大驚小怪啥?灶心土里混點瓦片很正常,李婆子說……”
“說啥都不行!”肖杏兒把瓦片往地上一摔,陶片碎成好幾瓣,像他沒說出口的怒吼,“這要是劃壞了嗓子咋辦?要是傷了孩子咋辦?”這是他第一次跟母親紅臉,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條繃緊的網(wǎng)繩。
“我還不是為了肖家?”肖母把雞蛋往瓦盆里一扔,蛋殼碎了大半,蛋黃流在地上,像攤沒擦干的淚,“你想讓肖家斷根嗎?”
肖杏兒的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蹲下身,一片片撿地上的瓦片。他的手指被鋒利的陶片劃破,血珠滴在藥渣上,像朵突然綻開的花。“以后別弄這玩意兒了。”他的聲音悶在喉嚨里,像被水嗆著,“秀兒身子弱。”
這話沒敢提“別折騰秀兒”,卻比任何話都重。肖母愣在原地,看著兒子笨拙地包扎傷口的背影,突然往灶房走,把那碗沒喝完的藥狠狠倒進了雞舍——蘆花雞嚇得撲棱棱飛起,卻在落下時,把一枚溫熱的雞蛋輕輕下在秀兒常坐的小馬扎上。
秀兒抱著女兒站在院門口,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摸了摸胸口,那里還殘留著藥汁的腥氣,卻突然覺得沒那么難受了。肖杏兒轉身時撞見她,慌忙把流血的手指藏在身后,耳根紅得像染了胭脂。
“城里的奶粉也漲了。”秀兒輕聲說,往他手里塞了塊干凈的布條,“張大媽說,咱的土雞蛋在超市能賣上價,要不……多養(yǎng)幾只?”
肖杏兒的手頓了頓,接過布條的動作有些僵硬。他望著雞舍里的蘆花雞,它正昂首挺胸地踱步,仿佛知道自己成了這家里的功臣。“聽你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子踏實的勁,“明天我就去鎮(zhèn)上買雞雛,再多編幾個雞籠。”
春風吹過魚塘,冰面已經(jīng)融了大半,露出下面墨綠色的水。秀兒望著肖杏兒往雞舍搬木板的背影,突然覺得這1994年的春天,雖然物價漲了,婆婆的偏方添了堵,但總有些東西在慢慢變好——比如蘆花雞每天準時的蛋,比如肖杏兒紅著臉的維護,比如女兒在懷里漸漸安穩(wěn)的呼吸。
女兒突然笑起來,笑容十分燦爛,很是可愛。小手抓住飄過來的蘆花,往嘴里送。秀兒趕緊搶下來,卻在她掌心發(fā)現(xiàn)半片亮晶晶的東西——不是瓦片,是蘆花雞翅膀上最軟的絨毛,在陽光下閃著光,像顆小小的、溫暖的星。
灶房里傳來肖母燒火的聲響,比往常要輕些。秀兒抱著女兒往雞舍走,想再添把稻草。蘆花雞突然跳到她腳邊,往她懷里的女兒身上蹭了蹭,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咯咯”聲,像在說“別怕”。
秀兒摸了摸蘆花雞通紅的冠子,又望了望肖杏兒忙碌的身影,突然覺得這帶著藥味和雞糞味的春天,其實也沒那么難熬。就像這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雖然漲漲跌跌讓人不安,但只要肯像蘆花雞那樣踏實下蛋,日子總會有盼頭;就像這重男輕女的老觀念,雖然頑固,卻也抵不過一天天變暖的人心。
夕陽把院子里的影子拉得老長,肖杏兒新搭的雞籠框架在地上投出個方方正正的輪廓,像個正在慢慢拼湊的希望。秀兒抱著女兒坐在小馬扎上,看著蘆花雞把今天的最后一枚雞蛋放進瓦盆,突然盼著明天的太陽快點升起——天亮了,雞會再下蛋,肖杏兒會去買雞雛,而她的咳嗽,或許也會在這一天天的暖意里,慢慢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