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梅雨季像個哭不完的娃娃，把肖家河泡在黏糊糊的水汽里。塘埂上的野草瘋長到半人高，葉片上的水珠順著尖梢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誰用針尖扎出來的眼。肖杏兒握著漁網的手沁出冷汗，鐵網邊緣的銹跡蹭在掌心，留下道褐紅色的印子，像道沒愈合的舊傷。

他第三次撒網時，網繩突然繃斷了。半截網墜著腐爛的水草沉入塘底，泛起的黑泥裹著條死魚浮上來，銀亮的鱗片早已發烏，正是王琳當年寄來的南方魚種。肖杏兒盯著那魚肚上的潰爛，突然想起三年前收到魚苗時的光景——他把王琳的信墊在魚缸底，信紙上“此魚金貴，需悉心照料”的字跡被水泡得發脹，卻被他當寶貝似的換了三張油紙包著。

“又空了？”秀兒的聲音從豆角架后鉆出來，帶著股柴火的煙火氣。她抱著的雞糞筐壓得肩膀微微傾斜，筐沿的稻草蹭著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后腰處磨出的毛邊沾著片枯黃的柳葉。她往魚塘瞥了眼，水面上的綠藻已經連成了片，風一吹就往岸邊涌，像團要爬上岸的爛棉絮。

肖杏兒把斷了的網往塘埂上摔，木柄撞在青石上裂出道岔口，露出里面發白的木芯?！百u魚的錢還不夠買袋飼料?！彼紫律砣ッ^下的賬本，紙頁被雨水泡得像塊發面饅頭，邊角卷成波浪形，上面用紅筆寫的“虧損”二字被水漬暈得發脹，像兩只瞪圓的眼睛?！叭ツ甓靸鏊腊胩?，開春又鬧鰓病，前兒個張屠戶來收魚，說這南方魚的肉發柴，給的價還不如本地鯽魚?！?/p>

秀兒把雞糞倒在菜地里，鐵鍬翻動泥土時，驚起幾只潮蟲，慌慌張張地往草根下鉆。“娘說昨夜聽廣播，南邊發大水，長江沿岸的魚塘沖垮了大半，魚價跌得比瓦片還碎?！彼描F鍬把糞土拍實，“咱這塘雖說沒沖垮，可這魚……”話沒說完，豆大的雨點突然砸下來，打在她的頭巾上噼啪作響。

兩人往柴房跑時，秀兒瞥見雞籠里的蘆花雞正把剛下的蛋往干草堆深處藏，翅膀撲騰著掀起片細小的塵埃。那只瘸腿雞雛擠在最底下，被其他雞崽踩得直叫喚，卻仍倔強地伸著脖子，想啄食蘆花雞嘴邊的碎米。

柴房的梁上掛著串去年的玉米，干癟得像串老骨頭，穗子上的須子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肖杏兒摸出火柴盒，劃了五根才點燃灶膛里的濕柴，青煙嗆得他直咳嗽，眼里涌出的淚混著煙油往下淌。“要不……把魚塘填了？”他的聲音被柴火的噼啪聲嚼得支離破碎，像怕被梁上的玉米聽見。

秀兒正用竹片給瘸腿雞雛喂藥，褐色的藥水順著竹片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柴房頂漏下的塊天光。“填了種啥？”她把雞雛放進墊著絨布的木箱，“咱這地是沙壤，春天種玉米，結的棒子比拳頭還??；秋天種麥子，穗子上全是黑蟲。當年分地時，村支書說這魚塘看著光鮮，其實是塊難啃的骨頭，誰要誰倒霉?！?/p>

肖杏兒的手指在賬本上胡亂劃著，紙頁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夾在里面的半張信紙。是王琳寄來的，邊角已經泛黃，上面用鋼筆寫著“南方魚市價是本地魚的三倍，養好了能蓋磚瓦房”，字跡娟秀，末尾還畫了條歪歪扭扭的魚。他盯著那魚看了半晌，突然把賬本往灶臺上一拍，火星濺在褲腿上燙出個小洞，他卻渾然不覺。

“可這魚養不熟啊！”他的聲音像被網住的魚，帶著股掙不脫的焦躁，“王琳說這魚嬌氣，得用溫水養，我就在塘邊搭了柴火棚，夜里守著燒熱水；她說要喂進口飼料，我跑三十里地去縣城供銷社買，一袋飼料的錢夠買半袋米；去年冬天塘水結冰，我鑿冰窟窿給魚增氧，凍得腳脖子腫了半個月……”他抓起賬本往地上摔，紙頁散了一地，“結果呢？三年了，除了虧還是虧！”

秀兒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苗“騰”地竄起來，照亮她眼角的紅?！拔以缯f過本地魚好養活?！彼穆曇糨p輕的，卻像根細針，刺破了肖杏兒的執念，“你偏信王琳的，說她是城里來的，懂行。那年你把她寄來的魚圖鑒鎖在樟木箱里，說要當傳家寶，誰碰一下都跟誰急?！彼鸲牙锾砹烁芍Γ捎蜔米套添?，“現在呢？圖鑒上的魚死了大半，咱家的米缸倒快見底了?！?/p>

雨越下越大，柴房的屋頂漏下三四處水簾，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潭。肖杏兒蹲在潭邊，看著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鬢角那根白發被火光映得像根銀絲。

“那你說咋辦？”他的聲音軟得像塊泡發的海帶，“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家底賠光?！?/p>

秀兒從墻角拖出個紅漆木箱，鎖早就銹死了，她用斧頭砸了三下才打開，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雞蛋托，每個格子里都墊著層軟紙，托著枚圓滾滾的白雞蛋?！斑@是攢了半年的?！彼闷鹱钌厦婺敲叮瑢χ罨鸬墓饪矗皻ど系募毧紫袢隽税阉樾亲?，“張大媽說她城里的兒媳婦在超市上班，有機雞蛋論個賣，一塊五一個，還不用愁銷路。”

肖杏兒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過的星星?！澳愕囊馑际恰?/p>

“把魚塘圈一半養本地鯽魚，好伺候，平時釣幾條夠自家吃，多的給娘熬湯補身子。”秀兒用燒火棍在地上畫了個圈，“另一半搭雞棚，用鐵絲網圍起來，讓雞能在塘邊找蟲吃，下的蛋帶著點魚鮮味，準能賣上價。”她在圈里畫了個小方塊，“再蓋間小屋，放臺孵化器，冬天也能孵雞雛，比守著這賠錢的魚塘踏實?！?/p>

柴房外的廣播突然響了，被雨聲濾得有些模糊：“……1996年江淮流域持續強降雨，造成嚴重洪澇災害，農業部門提醒廣大養殖戶，及時調整養殖結構，減少損失……”

肖杏兒猛地站起來，抓起墻角的扁擔就往塘埂沖。秀兒追出去時，正看見他用扁擔使勁砸向塘邊的柳樹——當年系紅綢帶的那棵，樹皮被砸得剝落下來，露出里面泛白的木茬?！斑@魚我是一天也不想養了！”他的聲音在雨幕里炸開來，驚得雞舍里的蘆花雞撲棱棱亂飛，“就按你說的辦，明天我就找王大爺來搭雞棚！”

可第二天雨停時，肖杏兒卻蹲在塘埂上發呆。太陽把塘水曬得泛著銀光，幾條本地鯽魚在淺水區游弋，尾鰭掃過水面，劃出一道道細碎的漣漪。他摸出煙袋，火鐮打了半天沒點燃，手里攥著的漁網被露水浸得發沉，網眼里還掛著片南方魚的鱗。

“還在琢磨呢？”秀兒提著個竹籃過來，里面放著兩個玉米餅，用油紙包著，還熱乎著，“娘說讓你別急，實在拿不定主意，先晾兩天?！?/p>

肖杏兒咬了口餅，渣子掉在塘水里，引得鯽魚們爭搶著啄食?！拔以谙搿彼嫔系臐i漪，“要是把雞棚搭在塘埂上，雞糞掉進水里，正好能喂魚，省得買飼料?！?/p>

秀兒蹲在他身邊，看見他眼里的光不再是盯著南方魚時的執拗，而是帶著種莊稼人特有的盤算?！斑@主意好?！彼掷锶祟w腌蛋，是蘆花雞下的，蛋黃油汪汪的，“就這么定了？”

肖杏兒沒說話，只是把腌蛋往嘴里塞，蛋黃的油順著嘴角往下淌。遠處的廣播又響了，這次清晰了許多：“……災后重建工作有序開展，各地鼓勵發展多元化農業，因地制宜調整產業結構……”

他突然站起來，往家走的腳步踩得泥水飛濺。“我去找王大爺商量搭棚子的事?！彼穆曇衾飵е勺觿牛駝偧恿瞬竦脑罨?，“再去供銷社問問孵化器的價錢，咱也趕趕時髦。”

路過柴房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進去翻找起來。秀兒跟進去，看見他從樟木箱的最底層翻出本藍皮冊子——王琳寄來的《南方魚類養殖圖鑒》，封面已經泛黃，邊角卷得像朵菊花。他拿著冊子走到灶膛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塞進了火堆。

火苗舔上紙頁時，發出“滋滋”的輕響，王琳娟秀的字跡在火里蜷成了黑團。肖杏兒盯著火苗，直到那本冊子燒成了灰燼，才轉身往外走，腳步比來時更穩了。

秀兒望著他的背影，突然笑了。柴房漏下的水潭里，倒映著雞舍的影子，蘆花雞正領著雞崽在里面撲騰，濺起的水花里，藏著比魚鱗更亮的光。她知道，這魚塘的去留從來不是魚和雞的較量，而是肖杏兒終于肯放下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把日子扎在踏實的泥土里。

念禾晃著小肉手跑過來，羊角辮上的紅綢帶撲棱得像蝴蝶。她舉著張蠟筆畫，紙上大雞腿形狀的棚子歪在魚塘邊，火柴棍小人頭頂畫著三個重疊的圓圈當太陽，十幾只歪扭的圓團子旁寫著“雞崽”，塘里波浪線間還插著三條尾巴帶鋸齒的魚?！鞍⒛锟炜矗　毙⊙绢^踮腳把畫塞進肖杏兒掌心，奶聲奶氣的聲音裹著興奮，“我要和小雞一起，用蟲子把魚喂得胖嘟嘟！”

肖杏兒把畫往懷里揣，煙袋鍋在掌心敲出輕響?！白撸I材料去?！彼麪恐詈痰氖滞蹇谧?，秀兒跟在后面，看見他路過那棵被砸過的柳樹時，腳步沒停，只是把念禾的手牽得更緊了些。

塘埂上的野草沾著露水，在陽光下閃著光。秀兒摸了摸口袋里的雞蛋托，突然覺得這1996年的梅雨季，雖然帶著洪澇的潮氣和虧損的苦澀，卻也藏著轉機——就像那被水泡軟的泥土，更適合埋下新的種子。而那些關于南方魚的執念，關于王琳的虛浮念想，終究會像那本燒掉的圖鑒，化作灰燼，滋養出更踏實的日子。

遠處的雞舍里，蘆花雞突然咯咯叫起來，像是在唱支新的歌謠。秀兒望著父子倆的背影，覺得這歌聲里藏著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的希望——不是系在柳樹上的紅綢帶能帶來的，而是用雙手壘起的雞棚，用汗水孵出的雞雛，用日子熬出的、帶著魚鮮味的雞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