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鋪得像塊墨綠色的氈,樹瘤鼓起的弧度像老人手背的青筋。秀兒蹲下身時,褲腳蹭過樹根處的青苔,濕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上爬,與掌心鐵鍬的溫熱形成奇異的對比。樹干離地三尺的地方,“陳”字的刻痕被歲月磨得發淺,筆畫邊緣卻仍透著股倔強,像父親絕筆信里拖長的最后一筆。
“小心點,別傷著樹根。”肖杏兒往她手里塞了副粗布手套,掌心的補丁蹭過她的指節,“王大爺說這樹是陳家祖輩栽的,比你父親的歲數都大。”他的目光落在“陳”字上,指腹輕輕撫過那些模糊的筆畫,“應該是你爺爺刻的吧,聽說那時候大戶人家都愛在樹上留記號。”
秀兒的鐵鍬一下一下的往土里扎,凍土混著碎木屑發出咯吱的響。她想起父親信里寫的“你祖父喜歡在槐樹下教我背詩”,突然覺得鐵鍬碰到的不是泥土,是二十多年前某個黃昏,父親站在樹下時踩出的腳印。
“當啷”一聲脆響,鐵鍬尖撞上了硬物。秀兒的手猛地一顫,手套上的線被磨斷了根,飄在風里像根細蛛絲。肖杏兒扶住她的肩:“讓我來吧。”他接過鐵鍬,動作放得極輕,泥土被一點點撥開,露出塊銹跡斑斑的鐵盒,邊角被樹根緊緊裹著,像長在了樹的血肉里,他找來一個鐵釬,一點一點的把鐵盒撬了出來。
鐵盒上了鎖,鎖孔同樣是朵梅花形狀。秀兒摸出王老漢給的銅鑰匙,插進鎖孔時,鐵銹簌簌往下掉,“咔噠”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像塵封的記憶終于被撬開了條縫。
盒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樟腦與油墨的氣息漫出來,比母親的信紙更沉,帶著種被歲月壓實的綿密。最上面是本牛皮封面的日記,邊緣被蟲蛀出細小的洞,卻在封面中央繡著朵完整的梅花,絲線雖已褪色,針腳的走勢、花瓣的弧度,都與她襁褓上的拓印嚴絲合縫,連花瓣根部那點暗紅的暈都分毫不差。
“是你娘繡的。”肖杏兒的聲音帶著篤定,他指著梅花的花芯,“里面摻了金絲線,和你樟木箱上的一樣。”
秀兒的指尖撫過繡線的紋路,突然摸到花芯處有塊凸起。翻開日記才發現,里面夾著片壓平的梅花標本,干硬的花瓣下藏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父親穿著長衫,站在老槐樹下,身邊的母親穿著月白旗袍,手里抱著個襁褓,襁褓上的梅花在黑白照片里依然清晰可辨。
日記的第一頁寫著“1966年春”,字跡比絕筆信里的更挺拔,帶著股書卷氣:“今日與阿梅在槐樹下拓梅,她的指尖被花刺扎破,血珠滴在紅綢上,倒像給梅花點了胭脂。”秀兒數著紙上的字跡,突然明白母親拓印梅花時,為何總在花瓣根部留那點暗紅——原是當年被花刺扎破的血,成了母女間隱秘的印記。
“六月,工作組第三次上門。”后面的字跡開始潦草,墨線在紙頁上抖得厲害,“阿梅把日記藏進鐵盒,說‘讓它替我們陪著孩子’。她繡封面時,針腳扎得格外密,說這樣能把福氣鎖在里面。”
秀兒的眼淚滴在“阿梅”二字上,暈開的墨團像朵突然綻放的墨梅。她想起養母臨終前總說“你娘是個雅致人”,原來這雅致里藏著怎樣的堅韌——在亂世里用繡花針鎖住希望,用日記本記錄下不敢言說的牽掛,讓這朵完整的梅花,在二十多年后成為辨認親情的憑證。
“樹身上的‘陳’字是我刻的。”日記中間夾著片干枯的槐樹葉,葉脈上還留著鉛筆寫的小字,“怕日后找不到,又怕被人發現,只敢刻得淺些。阿梅說,等孩子長大了,看見這字就知道,這里有她的根。”
肖杏兒往樹洞里塞了把新土,動作輕柔得像在給老人蓋被子:“你看這樹根,都裹成鐵盒狀了,像在替你爹娘把家守護著。”他撿起塊樹皮,上面還留著鐵鍬劃過的新痕,“就像人身上的疤,疼過,卻也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秀兒把日記小心翼翼地放進鐵盒,突然發現盒底刻著行小字:“埋于戊申之年,啟于梅開之日。”她抬頭望了望枝頭,雖然還沒到花期,卻已能想象梅花綻放時的模樣——那該是父母穿越二十多年的時光,送給她最盛大的禮物。
“阿梅,是不是李梅?”秀兒突然驚住。
王老爹說的李梅,是不是母親的真名?
秀兒的指尖還停留在鐵盒冰涼的盒底,那行“埋于戊申之年,啟于梅開之日”的小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腹發麻。枝頭的風突然變得刺骨,她望著光禿禿的梅枝,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連呼吸都帶著細碎的疼。
“阿梅……李梅……”她喃喃地念著,尾音抖得不成樣子。二十多年來,她只知道母親是那個在逃亡路上把最后一口奶水喂給她、在寒夜里緊緊抱著她取暖的女人,是那個在她為了守護她生命卻溫柔的身影。她還不確定是不是母親的名字,就像不敢觸碰那些逃亡路上的傷疤,可王老爹隨口提起的“李梅”,竟和鐵盒里藏了半生的“梅”字撞了個滿懷。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模糊了眼前的梅枝。如今她才明白,那顫抖的、佝僂著腰把她緊緊摟住的身影,是否滿含著多少未說出口的牽掛,藏在一個女人顛沛流離中,為自己的擔心和孩子悄悄種下的希望。
鐵盒在掌心沉甸甸的,像裝著母親半生的光陰。她抬手撫上臉頰,冰涼的淚水里,仿佛第一次看清了母親的模樣——那個叫李梅的女人,曾在沒有希望的黑夜里,抱著她,望著天邊,把所有的苦難都嚼碎了咽下去,只把“梅開之日”的盼頭,小心翼翼地埋進了歲月里。
風穿過梅枝,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輕輕嘆息。秀兒蹲下身,把臉埋進膝蓋,壓抑了二十多年的哽咽終于沖破喉嚨,混著風聲,碎成一片又一片酸澀的思念。原來母親有名字,原來那朵在她生命里開了又開的梅花,早就刻進了母親的骨血里。
離開時,秀兒往樹洞里填了把從肖家河帶來的土,混著省城的泥土,像把兩地的牽掛揉在了一起。老槐樹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長,“陳”字的刻痕被夕陽鍍上層金邊,突然顯得不那么模糊了,像父親的手正隔著歲月,輕輕撫摸著她的頭。
鐵盒被肖杏兒用布包好背在肩上,沉甸甸的像背著整個春天。秀兒摸著胸前的玉佩,突然覺得老槐樹的傷痕不是疤,是種隱秘的聯結——它刻著陳家的姓,裹著父母的信,藏著血脈的印記,讓所有失散的時光,都在這朵完整的梅花里,找到了重逢的理由。
自行車駛離西郊時,秀兒回頭望了眼老槐樹,它的輪廓在暮色里漸漸縮成個黑點,卻在她心里變得無比清晰。她知道,有些傷痕會永遠留在那里,但也正是這些傷痕,讓愛有了可以追溯的痕跡,像樹的年輪,一圈圈記錄著從未斷裂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