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光滑的皮革觸感透過單薄的粗布衣衫,滲入沈清漪的脊背。她靠著勞斯萊斯幻影寬大得近乎奢侈的后座椅背,身體卻繃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車窗外的景象在無聲地飛速倒退:破敗的土坯房、泥濘的田埂、枯黃的野草……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被寬闊平整、車流如織的柏油路、拔地而起閃著玻璃冷光的高樓、以及色彩刺目、光怪陸離的巨大廣告牌所取代。
城市的喧囂被頂級隔音玻璃過濾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反而讓車內死寂的氣氛更加壓抑。林振邦就坐在她對面,中間隔著寬大的中央扶手。他沒有看她,深邃的目光落在窗外飛速流轉的繁華之上,側臉的線條冷硬如石刻,指間那支未點燃的雪茄無聲地轉動著。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水銀,沉甸甸地彌漫在每一寸空氣里,壓迫著她的呼吸。
頸間的玉佩緊貼著皮膚,那絲微弱的灼熱感如同警惕的脈搏,始終未曾消退。沈清漪強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肩膀,視線低垂,落在自己那雙沾著干涸泥點、與車廂內光可鑒人的地毯格格不入的舊布鞋上。身體深處,那絲源自玉佩的清源訣暖流,在極度虛弱和外界巨大壓力的雙重逼迫下,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異常堅韌的速度,沿著那玄奧的軌跡艱難地循環,一絲絲撫平強行催動玉佩帶來的撕裂痛楚,也勉強維持著她搖搖欲墜的清醒。這是她唯一的錨。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急速流動的景色終于慢了下來。車子平穩地駛入一片掩映在高大常綠喬木后的區域,鐵藝雕花的巨大門扉無聲滑開。眼前豁然開朗。
沒有想象中的金碧輝煌,入眼是極致的開闊與沉靜。大片精心修剪、在初冬依舊蒼翠的草坪如同巨大的綠色絨毯鋪展開去,其間點綴著姿態各異的嶙峋奇石和疏朗的常青灌木。一條寬闊的黑色車道如同絲帶般蜿蜒向前,最終通向一座風格簡約卻極具力量感的建筑。它通體采用淺灰色的天然石材和巨大的落地玻璃構筑,線條干凈利落,沒有多余的裝飾,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厚重與冷冽。巨大的玻璃幕墻映照著天空流云和庭院的綠意,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冰。
這就是現代豪門的府邸?沈清漪心頭微凜。沒有雕梁畫棟,沒有亭臺樓閣,卻自有一種深藏不露、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勢,與她熟悉的王府氣象截然不同,卻同樣令人窒息。
車子無聲地滑停在巨大的玻璃門廊前。光頭保鏢(沈清漪聽到別人叫他“強哥”)動作麻利地下車,拉開車門,姿態恭敬地微躬著身。
林振邦率先下車,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那扇如同鏡面般的巨大玻璃門。沈清漪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身體的虛軟和那無處不在的壓力感,扶著冰冷的車門框,慢慢將自己挪了出來。雙腳踩在堅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一陣寒意順著腳底直沖頭頂。深秋的風吹過空曠的庭院,帶著城市里特有的、混合著塵埃和綠植的味道,掀起她額前幾縷散亂的碎發。
她抬起頭,望向那扇巨大的門。門內,光線明亮柔和,映照出光潔如鏡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和遠處旋轉樓梯流暢冰冷的曲線。像一張巨獸無聲張開的、通往未知深淵的口。
“走吧。”林振邦冷淡的聲音傳來,腳步未停。
沈清漪抿緊唇,挺直了那纖細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脊背,邁開腳步,跟了上去。布鞋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如同一個突兀闖入的、不合時宜的影子。
巨大的客廳空曠得驚人。挑高的穹頂,簡潔而昂貴的現代藝術品懸掛在素白的墻壁上。一組線條流暢、質感厚重的深灰色沙發圍合在巨大的、沒有燃火的壁爐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高級香薰的清冷氣息,干凈得沒有一絲煙火氣,卻冷得讓人骨頭縫都發寒。
就在林振邦踏入客廳的瞬間,側面一道精致的旋轉樓梯上,傳來一陣輕快卻帶著刻意甜膩的笑聲。
“振邦,你可算回來了!路上還順利嗎?”聲音的主人快步走了下來。
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連衣裙的女人。她保養得極好,皮膚白皙緊致,看不出具體年紀,眉眼精致,唇上涂著恰到好處的豆沙色唇膏,笑容溫婉得體。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振邦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柔情和關切,隨即才像是剛發現他身后的人一般,視線輕飄飄地掃了過來。
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評估,在沈清漪身上從頭到腳飛快地掃過——從她洗得發白的粗布舊衣,到腳上沾著泥點的布鞋,再到她因為虛弱和緊張而顯得過分蒼白的臉,最后定格在她那雙沉靜、此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戒備的眼眸上。
沈清漪頸間的玉佩,那絲微弱的灼熱感,在這一刻驟然變得清晰!如同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舐過皮膚!
“這位就是疏月吧?”女人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溫婉得體,甚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驚喜和憐惜,聲音也放柔了幾分,“哎呀,可憐的孩子,這些年真是受苦了!瞧瞧這小臉,瘦的……”她說著,便熱情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過來拉沈清漪的手,姿態親昵自然。
“雅茹。”林振邦淡淡地開口,打斷了她的動作,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孩子剛回來,累了。”
周雅茹伸出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有瞬間的凝滯,但隨即恢復如常,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剛才的舉動只是出于純粹的關心。“看我,光顧著高興了。”她嗔怪地看了林振邦一眼,語氣帶著一絲嬌憨,“孩子一路坐車肯定累了。房間都準備好了,就在二樓東邊……”她目光轉向沈清漪,笑容依舊溫婉,“疏月,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什么不習慣的,一定要跟阿姨說,千萬別拘束。”
“阿姨?”沈清漪抬起眼,迎上那雙看似溫柔、深處卻毫無溫度的眼睛,聲音不大,帶著初醒般的虛弱,卻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王府里,她見過太多披著偽善面具的蛇蝎。這種看似無懈可擊的熱情和關切,底下包裹的,往往是淬了蜜的砒霜。玉佩持續的灼熱感就是最清晰的警示!
周雅茹臉上的笑容,這一次終于出現了一絲難以掩飾的裂痕。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冷的惱怒,但被她完美的表情管理迅速掩蓋過去。“瞧我,真是糊涂了!”她掩口輕笑,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是該叫媽媽了……只是這孩子剛回來,怕是一時還不適應。不急,不急,慢慢來就好。”她將目光投向林振邦,帶著征詢的意味。
林振邦沒有回應她,目光落在沈清漪身上,帶著審視。“先去休息。”他言簡意賅,隨即對旁邊一個穿著黑色制服、姿態恭謹的中年女管家模樣的人吩咐道,“吳姐,帶小姐去房間。”
“是,先生。”吳姐微微躬身,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毫無破綻的恭敬,轉向沈清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小姐,請跟我來。”
沈清漪沒有再看周雅茹,也沒有回應林振邦,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跟著吳姐走向那冰冷的旋轉樓梯。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兩道目光如同芒刺——一道是林振邦深沉的審視,另一道,是周雅茹那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冰冷怨毒。
樓梯剛走到一半,上方就傳來一陣喧鬧的音樂聲和肆無忌憚的笑罵聲。吳姐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二樓東側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橡木房門虛掩著。吳姐上前推開。
房間很大,布置得奢華而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后花園景觀。中央一張鋪著厚厚羽絨被的歐式大床,梳妝臺、衣柜一應俱全,全是昂貴的實木和金屬材質,線條冷硬。空氣里同樣彌漫著那種沒有溫度的香薰味。
“小姐,這是您的房間。浴室在左手邊,衣柜里有準備好的換洗衣物。有什么需要,請按床頭的呼叫鈴。”吳姐的聲音平板無波,交代完,便微微躬身,“您先休息。”說完,便轉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門關上的瞬間,房間里只剩下沈清漪一個人。巨大的空間更顯得空曠死寂。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精致卻毫無生氣的花園景觀。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弱和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但她不敢放松,玉佩那持續的灼熱感提醒著她,這看似平靜的奢華牢籠里,危機四伏。
她走到那張巨大的梳妝臺前。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陌生、卻依稀能看出幾分清麗輪廓的少女臉龐。眼神沉靜,深處卻藏著王府長女才有的、被絕境淬煉出的堅韌。手指撫上頸間的玉佩,溫涼依舊,那絲清源訣的暖流在虛弱中頑強地循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