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夜。庭院里幾株老梅迎著凜冽寒風,綻開點點紅霞,清冽的幽香在冰冷的空氣里浮動,竟壓過了府中精心準備的暖香。
蘇清璃裹著一件滾了雪白狐裘邊的茜色斗篷,站在抄手游廊下,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
她看著仆人們手腳麻利地掃雪、懸掛彩綢、布置燈籠,臉上帶著忙碌而喜氣的笑容。
兩年了。蘇清璃輕輕呵了呵有些凍僵的手,心底泛起一絲暖意。
從最初的驚惶警惕,到如今的安然自得,時間在父母無微不至的寵溺里悄然流逝。
蘇遠山和林婉容給予她的,是她前世在冰冷孤兒院和偏遠小鎮里從未奢望過的、純粹的、厚重的親情。
那些為了躲避不懷好意的覬覦而不得不藏匿的憋屈日子,仿佛成了褪色的舊照片,被眼前安穩富足、充滿愛意的現實覆蓋。
她甚至有些刻意地忽略了這是個能飛天遁地的修仙世界。
只要父母在,只要蘇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安寧,做個不諳世事的凡人閨秀,她甘之如飴。
今日的生辰宴,便是一場盛大的愛禮。
“璃兒,怎么站風口上?仔細凍著!”林婉容的聲音帶著嗔怪和關切,快步走來,手里還捧著一個精致的鎏金小手爐,不由分說塞進蘇清璃懷里,“快抱著暖暖。仙人稍后就到了,你爹親自去迎的?!?/p>
蘇清璃接過手爐,溫熱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娘,我不冷。”
她笑著,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仙人…真的會飛?會法術?”
林婉容慈愛地替她攏了攏斗篷的領子,“傻孩子,自然是真的。你爹請來的這位仙人,據說是玉清宗的內門弟子,身份尊貴著呢。還有一位…”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語氣,“是那位仙人的同門,聽說更是了不得。娘只知那仙人喚作‘祁仙人’,待會兒見了,可要守禮,莫沖撞了?!?/p>
“祁仙人…”蘇清璃默念了一遍,心頭那點新奇感里摻進了一絲更深的忐忑。
仙凡有別,她深知。
這些擁有超凡力量的人,會如何看待她這樣的凡人?安穩生活下潛藏的不安,被即將到來的“仙人”輕輕撥動。
正午時分,蘇府中門大開。
蘇遠山親自引著兩人走了進來。
府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仆役都屏息垂首,不敢直視。
當先一人,中年模樣,身著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如鷹,周身隱隱帶著一股讓人心悸的威壓。
他目光掃過之處,眾人皆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這便是那位玉清宗內門弟子。
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人一出現,仿佛連簌簌落下的雪花都凝滯了一瞬。
蘇清璃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被牢牢釘在了那人身上。
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色云紋廣袖長袍,衣料在雪光映照下流轉著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銀輝。
墨色長發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束著,幾縷碎發垂落額前。
身姿挺拔如寒峰雪松,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仿佛與這喧囂熱鬧的凡塵格格不入。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輕掃過來的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丹鳳眼。
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卻又在光線下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蘊藏了星河的深邃光澤。
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淡淡掃過庭院中恭敬的人群,帶著一種俯瞰塵世的漠然。
只一眼,蘇清璃便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隨即又泛起一絲涼意。
那雙眼睛太美,也太冷。
美得驚心動魄,冷得拒人千里。
“恭迎莫仙長!恭迎祁仙長!”蘇遠山率先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恭敬。
眾人齊聲附和,姿態謙卑。
“嗯?!蹦敲砷L緩和了臉色,應了聲,姿態看著意外的灑脫。
而那白衣男子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多停留一秒,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動作優雅矜貴,仿佛接受這些凡人的禮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倨傲之色,平靜得如同古井深潭,但那無形的距離感卻比任何傲慢都更加堅固。
“兩位仙長能撥冗前來,實乃小女之幸,蘇府上下蓬蓽生輝!”蘇遠山引著兩人往正廳走,語氣熱絡中帶著小心。
“蘇家主客氣。”白衣仙人開口了。聲音出乎意料的清冽悅耳,如同冰泉滴落玉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語調平穩,禮數周全,卻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令嬡生辰,師尊令我二人順道賀喜。”
他說話時,那雙令人心顫的丹鳳眼依舊平靜無波。
明明是賀喜的話語,卻因為那過于平淡的語調,讓蘇清璃心頭那點微弱的期待瞬間熄滅了大半。
仿佛她這個生辰主角,在他眼中與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并無區別。
一行人簇擁著兩位仙人進了溫暖如春、布置得富麗堂皇的正廳。
絲竹聲起,宴席開始。
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恭維寒暄之聲不絕于耳。
蘇清璃作為主角,被安排在主位下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廳內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在那兩位仙人身上,尤其是那位白衣的祁仙長。
他端坐于客位之首,姿態優雅。
面對蘇遠山和林婉容的敬酒,他舉杯淺酌,應對得體,挑不出半分錯處。
有人上前攀談,他也微微頷首,偶爾簡短回應一兩句,言辭無可挑剔。
然而,那份疏離感并未因身處人群而減弱半分,反而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與周圍的熱鬧徹底隔開。
蘇清璃安靜地坐著,小口吃著母親特意為她夾的菜。
廳內的暖香、酒氣、人聲,混合著一種莫名的壓抑感,讓她有些透不過氣。
那位祁仙長,像是一尊被供奉在神龕里的玉像,完美、尊貴,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
這與她想象中的、帶著仙氣飄渺卻或許平易近人的“仙人”形象,相去甚遠。
她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主位,悄悄離席,從側門溜了出去。
寒冷的空氣夾雜著梅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廳內的沉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反而讓她覺得舒服了些。
庭院角落里,那幾株紅梅開得正好。蘇清璃信步走了過去,想折一枝帶回房去插瓶。
剛走近梅林,腳步卻倏然頓住。
梅樹下,靜靜立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白色身影。
正是那位祁仙長。
他不知何時也離開了喧囂的廳堂。
此刻,他獨自一人站在盛放的紅梅之下,微微仰著頭,望著枝頭那層層疊疊、在雪中愈發顯得嬌艷的花朵。
雪花無聲地飄落,有幾片調皮地沾在他如墨的長發上、落在纖塵不染的雪白衣襟上。
他站得那樣靜,那樣專注。
方才在廳內那種拒人千里的疏離感似乎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孤寂的沉靜。
寒風卷著細雪和零落的梅花瓣,在他周身打著旋兒落下,有些便停駐在他肩頭、衣擺,他竟也毫不在意,任由那點點嫣紅與素白點綴著他。
這畫面,美得像一幅水墨丹青,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寂寥。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人,與這風雪寒梅相伴。
蘇清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這靜謐。
她懷里還抱著一個不久前用雪捏的、小小的、憨態可掬的雪人,此刻正散發著微弱的寒意。
就在這時,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微微側過頭。
那雙深不見底的丹鳳眼,越過紛揚的雪花和梅枝,精準地落在了蘇清璃身上。
目光依舊平靜,卻不再是在廳中那種漠然。
蘇清璃的心猛地一跳,像是做壞事被抓包的孩子,臉頰瞬間有些發燙。
她抱著小雪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
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又落到了她懷中那個小小的雪人上。
蘇清璃被他看得更加窘迫,抱著雪人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就在她以為這位高高在上的仙長會斥責她打擾清凈,或者直接無視她時,他卻開了口。
他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雪地里,比在廳中更顯清冽,也少了幾分刻板的疏離,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和。
“雪人,”他望著她懷中的小雪人,薄唇微啟,聲音很輕,“抱得太緊,會疼的。”
蘇清璃愣住了。
她低頭看看懷里那個圓滾滾、只有簡單五官的小雪人,再看看梅樹下那位白衣勝雪、氣質清冷如仙的男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但那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說完那句話,他便重新轉回頭,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滿樹紅梅,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對著風雪的囈語。
雪花無聲飄落,梅花簌簌輕顫。
他靜靜地站著,任那紅與白再次將他溫柔地覆蓋。
那個小小的雪人插曲,似乎只是這寂寥雪景中,一個微不足道、轉瞬即逝的漣漪。
蘇清璃抱著她的小雪人,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被風雪和梅花擁抱的白色背影。
這位祁仙長,似乎與她想象中,很不一樣。
就在這時,懷里的雪人忽然動了動。
原來是她手心因為緊張而微微發燙,雪人靠近她胸口的地方,被那點體溫融化了一小片,圓滾滾的身體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凹陷。
蘇清璃低頭看著那個小小的“傷口”,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句清冽的聲音——
“抱得太緊,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