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輕籠，東宮的寢殿內，宮女李姝輕聲喚道：“殿下，該起身了。”

宮女李氏和其他宮女不同，她自陳星幼年起就常伴其左右，在陳星的母親——陳麒皇后駕崩之后，更不曾離開過。陳星喪母之后，十幾年來，李氏謹遵先皇后的遺囑，悉心照料她，被陳星喚作“李媽媽”。

“李媽媽，我再睡五分鐘……”被窩里傳來含糊不清的咕噥聲，陳星緊緊抱著被子，不肯睜開眼睛。她已經年滿十五歲，正值青春年少，貪睡是她的“小毛病”。

“殿下，再不起可就遲到了。”宮女李姝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陳星卻依舊沒有動靜。李姝無奈，只得輕輕掀開被子，陳星立刻打了個滾，又縮成一團。

“再睡五分鐘……”陳星又咕噥了一句，李姝干著急，卻只得又等了一會兒，再次催促道：“殿下，快起來吧，真的要遲到了！”

見陳星把枕頭蓋住頭，李氏著急得來回搖晃她，道：“殿下！殿下！您再不起來，遲到了，陛下該降罪于奴婢了。”

陳星倏的一下坐起來了，直起身子：“李媽媽，不是說好您在我這里不自稱婢嗎？李媽媽，我聽您的就是了。”

“謝殿下，君臣終究有別，奴婢不敢逾矩。”李姝微微低下頭，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和堅持。

陳星愣了一下，隨即噘起嘴，小聲嘟囔：“可……可這里又沒有別人。”她知道李姝是為了她好，怕她驕縱慣了，將來難以服眾。可是在李媽媽面前，她總是忍不住想撒嬌。

李姝嘆了口氣，柔聲道：“殿下，您長大了，以后要面對的人和事越來越多。奴婢...我希望您能明白，規矩是保護您的屏障，而非束縛您的枷鎖。該有的分寸，還是不能失了。”她輕輕幫陳星攏了攏滑落的被角，“好了，快起來吧，再磨蹭，真要耽誤事了。”

陳星不再堅持，嘟囔著“知道了”，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起來。

“殿下，您的青絲發簪。”李姝遞上精致的發簪。

“李媽媽，今天來不及了，我自己隨便綰一下就好。”陳星說著，卻只是匆匆披上外袍，連頭發都顧不上梳好，抓起書袋就往外跑。

“殿下，您的車馬已經備好了！”李姝在后面喊道，陳星卻頭也不回，一路小跑出了東宮。宮外，車夫見她跑來，趕緊跳下車，陳星卻擺擺手：“來不及了，我自己跑過去！”

車夫一臉無奈，只能看著她風風火火地跑遠。陳星一路飛奔，穿過繁華的街道，惹得路人紛紛側目。她心里只想著不能遲到，卻沒注意到自己連頭發都還沒梳好，幾縷碎發在風中亂舞，顯得有些狼狽又充滿活力。

終于，瀟湘書院的大門出現在眼前。陳星喘著粗氣，沖進書院，只見院內古木參天，青磚黛瓦，書聲瑯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青草的氣息，與宮中的沉悶截然不同。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形成一片片光斑，跳躍在地面上，仿佛有生命一般。幾只彩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鳥兒在樹梢上歡快地鳴唱。這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新、自由，讓陳星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些。她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過宮墻之外的世界，心中不禁涌起一陣好奇和向往。她悄悄停頓了一下，貪婪地吸了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然后才一路小跑到博學三班的教室門口。

“報告！”陳星氣喘吁吁地喊了一聲，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打濕，黏在皮膚上。

昌黎先生抬起頭，微微皺眉：“陳星，你遲到了。”

昌黎先生是吏部侍郎，一位兩鬢微白、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更是一位受諸多教學先生尊崇的飽學之士，眼神中透著學者的嚴謹和正直。

陳星紅著臉，低聲道：“先生，我……我起晚了。”

昌黎先生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陳星那有些凌亂的頭發和氣喘吁吁的樣子，道：“陳星，守時是為人處世的基本準則，身為東宮儲君，更應以此為戒。今日念你初次來書院，便不深究起晚之由，但罰你站于教室后方，靜聽今日之課，思過。”

“是，先生。”陳星不敢多言，連忙應下，走到教室后方靠窗的位置站定。

教室里鴉雀無聲，只有先生朗朗的讀書聲和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陳星偷偷打量著這個對她來說既陌生又充滿魅力的地方。書院的建筑風格與宮中截然不同，更顯得古樸典雅，充滿了人文氣息。學生們或坐或立，都在認真聽講，偶爾低頭在紙上快速書寫，那專注的神情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寧靜。

窗外一棵老槐樹上，不知何時落了一只色彩斑斕的巨蝶，它的翅膀上似乎還泛著微光，如同綴滿了細碎的星辰。這只巨蝶并不怕人，反而隨著窗內的讀書聲輕輕扇動翅膀，發出一種極細微、如同風鈴般的清脆聲響，竟與先生誦讀《詩經》的韻律隱隱相合。

這奇景立刻吸引了幾個學生的注意，連昌黎先生也停了下來，目光投向窗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欣賞。“哦？此蝶非凡品，怕是靈蝶。”他輕聲說道，并未責備學生分神，反而順著話題引導，“《莊子》有云：‘莊周夢蝶’，人與自然，物我兩忘，亦是人生一大境界。此蝶今日來此，聆聽圣賢之語，亦是一樁趣事。”

學生們紛紛探頭去看，陳星也看得入了迷。那只巨蝶仿佛感受到了眾人的目光，竟飛離了槐樹，繞著教室窗戶翩翩起舞，翅膀上的微光在陽光下流轉，如同流動的彩虹。它盤旋了幾圈，最后竟輕輕停在了陳星伸出去半截的指尖上，仿佛在好奇地打量著她。教室里響起一陣小小的驚嘆聲。

昌黎先生微笑著點頭：“陳星，看來是靈蝶對你頗為青睞，許是覺得你心性純良，不染俗塵吧。”他頓了頓，又板起臉，“不過，今日遲到之罰，靈蝶也替你分擔不了。繼續聽講。”

陳星連忙收回手，小心翼翼地看著指尖上那只美麗的巨蝶，心里又甜又有點小得意，悄悄地笑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星正站著打量著窗外，試圖尋找那只巨蝶的蹤影，卻感覺有人在注視著自己。她轉頭一看，只見窗邊一棵老松樹下，站著一位身著淺紫色長衫、氣質清冷如月的女子——她手中握著一卷書，正微微歪著頭，含笑看著她。

“常曜師父！”陳星又驚又喜，連忙想要行禮，卻因為罰站姿勢不便，差點一個踉蹌。

上官常曜快步走來，輕輕扶住她，目光落在她有些凌亂的發絲和紅撲撲的臉上，眼神中滿是寵溺，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怎么，才第一天來書院，就敢遲到，還罰站了？”

上官常曜在陳星的心里比李媽媽更要重要，她是母親陳麒的舊好，自小看著她長大，對她既如同親人，又如同嚴師。

陳星委屈地癟了癟嘴，小聲辯解：“師父，不是故意的，是……”

“是起晚了？李媽媽叫不動你吧。”上官常曜截住她的話頭，語氣溫柔卻不容置疑，“星兒，你如今十五歲了，身為東宮儲君，守時、自律，是最基本的素養。你可知，你今日的遲到，在先生和其他學子眼中，是何觀感？身為儲君，一舉一動皆有示范作用，豈能如此隨意？”

陳星低下頭，不敢看師父嚴肅的眼神，小聲“嗯”了一聲。

“唉”，常曜師父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頭頂，動作里滿是疼愛：“知道錯了就好。先生的罰，好好受著。”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向來貪玩，為師總是慣著你。現在你既進入瀟湘書院讀書學習，就是一名正式的學生。是學生，就要拿出學生該有的態度。下次若是不改，昌黎先生能饒你，師父我可就要打你了。”

陳星連忙點頭如搗蒜：“師父，我一定改！”，說罷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向師父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上官常曜滿意地點點頭，目光掃過教室，與窗內微微蹙眉的昌黎先生對視了一眼，后者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上官常曜沒有打擾課堂，舉起左手中的書卷敲了敲陳星的頭，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昌黎先生的授課聲重新在安靜的教室里回蕩，帶著一種沉靜而富有穿透力的韻律。陳星站在教室后方，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奇異靈蝶翅膀微涼的觸感，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幽的香氣。她偷偷吸了口氣，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先生所講的《詩經》篇章上。窗外老槐樹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篩下細碎的光斑，在青石地面上跳躍。

“《關雎》之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非僅言男女之情，更喻君子對美好德行、高尚情操的向往與追求……”昌黎先生的聲音平和卻字字清晰，目光緩緩掃過認真聽講的學生們。

陳星聽著，思緒卻偶爾飄向窗外。她想起李媽媽憂心的眼神，想起常曜師父帶著寵溺的敲打，想起自己狂奔時路人驚詫的目光。先生說得對，她是儲君，她的言行，不僅僅是她自己的事。一絲羞愧和沉甸甸的責任感，悄然壓在了心頭，讓她站得更直了些。

時間在書聲和墨香中靜靜流淌。昌黎先生學識淵博，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將看似枯燥的經文講得生動而富有哲理。陳星漸漸被吸引，那些字句仿佛在她眼前活了起來，描繪著古老的禮儀、真摯的情感、宏大的抱負。她甚至忘記了罰站的尷尬，也忘記了去搜尋那只神奇蝴蝶的蹤影，只是專注地聽著，努力記下先生講述的每一個要點。學問的世界，竟也如此引人入勝，與宮墻內的權謀算計截然不同。

終于，當書院悠揚的鐘聲穿透枝葉，宣告上午課業的結束時，昌黎先生合上手中的書卷。

“今日課畢。所講《關雎》、《卷耳》二篇，諸生需熟讀深思，體會其中情志。明日，當考校爾等心得。”他的目光在學生們臉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到了教室后方的陳星身上，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陳星，今日之過，望你引以為戒。修身當自細微始，守時即是守信，守信方能立身。去吧。”

“是，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陳星連忙躬身應道，臉上火辣辣的，心中卻因那句“學生”而微微一動。在這里，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而是需要學習、需要遵守規矩的“學生”。這個身份，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腳踏實地的真實感。

學生們開始收拾書袋，低聲交談著陸續離開。陳星也走向自己的書案，動作有些拘謹。她剛拿起書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窗外熟悉的身影——李姝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廊下，正隔著窗欞，滿眼關切地望著她。看到陳星望過來，李姝的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溫暖而略帶心疼的笑容，隨即又微微屈膝，行了一個規整的宮禮，無聲地提醒著身份。

陳星心頭一暖，又有些酸澀。她快步走出教室，來到李姝面前。

“李媽媽，您怎么來了？等了很久嗎？”她小聲問，伸手想去拉李姝的手，又想起師父和先生的話，動作頓在半空，最后只是輕輕替李姝拂去了衣袖上沾著的一片極小的落葉。

李姝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這細微的猶豫和動作，眼中笑意更深，帶著欣慰：“殿下課業辛苦，奴婢在宮外候著也是應當。時辰不早了，車駕已備好，請殿下回宮用膳歇息吧。”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貫的恭敬。

“嗯。”陳星點點頭，跟在李姝身邊，腳步比來時沉穩了許多。她忍不住回頭，再次望向那間古樸的教室。窗明幾凈，陽光斜照，空無一人的書案上仿佛還殘留著墨香和少年們的意氣。那只色彩斑斕的靈蝶早已不見蹤影，但它翅膀上流轉的微光、停留在指尖的奇異觸感，還有與先生誦讀聲相合的奇妙韻律，卻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李媽媽，”陳星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和期待，“書院……真好。我明天一定不會再遲到了。”她說著，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攏了攏額前有些散亂的碎發，將它們仔細地別到了耳后。

李姝看著少女眼中閃爍的光芒，那光芒不同于宮中見到珍玩時的好奇，也不同于撒嬌時的狡黠，而是一種被新知點燃的、澄澈的向往。

她欣慰地笑了，眼角細密的皺紋舒展開來：

“殿下喜歡就好。奴婢相信殿下。”

她沒有再多說什么，只是稍稍加快了腳步，引著陳星走向等候的馬車。陽光將她們的影子拉長，投在書院古樸的青磚地上，一個沉穩恭敬，一個步履間卻已帶上了幾分屬于這個年紀的輕盈和對明日的憧憬。

車簾落下，隔絕了喧囂的街市。車輪轆轆滾動，陳星靠在軟墊上，閉上眼。昌黎先生沉厚的講解聲、靈蝶翅膀上如夢似幻的微光、常曜師父帶著疼惜的責備、李媽媽在廊下等候的身影……一幕幕在腦海中交織回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微涼的觸感，鼻尖縈繞著書院特有的墨香與草木清氣。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卻又充滿生機的感覺充盈著她的胸腔。窗外的世界，書中的天地，還有那沉甸甸的身份所賦予的責任，都在前方，等著她去真正地、一步一步地丈量。

馬車平穩地駛向巍峨的宮門，而少女的心，卻仿佛已有一角，留在了那古木參天、書聲瑯瑯的地方，開始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