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練習結束,老公爵帶著他那份近乎虔誠的滿意告退了。中央大廳重歸寂靜,只有塞拉菲娜的倒影依舊忠實地躺在那片冰冷的大理石上。她轉身,裙擺劃出一個符合黃金分割比例的完美弧度,走向通往寢宮的回廊。
回廊兩側立著一排真人大小的騎士盔甲,每一具都曾屬于晶耀王國歷史上一位功勛卓著的英雄。陽光透過狹長的窗戶,在拋光的金屬上投下銳利的刀鋒般的光痕。在塞拉菲娜眼中,這些盔甲并非英雄的象征,而是一系列由不同金屬合金構成的、擁有特定物理抗性的復雜幾何體。她能準確地估算出每一片甲胄的曲率,以及它們在承受鈍擊或劈砍時如何通過力學結構來分散沖擊。
一位身著深灰色長裙的老婦人正靜靜地等在回廊的盡頭。她是艾拉,公主的侍女長,也是這座宮殿里唯一一位從塞拉菲娜出生起便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她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每一條都像是用溫柔的刻刀精心雕琢而成,盛滿了歲月與一種塞拉菲娜無法解碼的情感。人們稱那種情感為“擔憂”。
“殿下,”艾拉的聲音像磨損已久的羊毛毯,粗糙但溫暖,“夜風要起了,您的披肩有些薄了。”
塞拉菲娜微微頷首,這是一個表示“我聽到了”的標準回應。她知道,艾拉口中的“夜風”并非指代氣象學意義上的空氣對流。這是一個比喻,一個指向某種潛在“危險”的模糊符號。
她們并肩走著,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里被放大,又被厚重的掛毯吸收,形成一種奇特的被抑制住的回響。
“關于婚禮,”艾拉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一些,“阿利斯泰爾是一位優秀的王子,王國需要他,人民也為您的結合而歡欣鼓舞。您……您會感到幸福的,對嗎?”
幸福。塞拉菲娜在自己的詞匯庫里檢索著這個詞。它通常與特定的生理反應相關聯:心率加快、體溫微升、瞳孔放大,以及一種名為多巴胺的神經遞質的釋放。她曾無數次在書本上讀到過它的定義,也曾無數次完美地模仿出它的外在表現。但這個詞語本身,對她而言,就像一個從未聽過的外語單詞,她能拼寫、能發音,卻永遠無法理解其內在的含義。
“艾拉,”塞拉菲娜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池無風的深水,“幸福是一種化學反應,還是一種社會契約?”
艾拉的腳步頓了一下。她看著公主那張美得不似凡人的毫無瑕疵的側臉,那雙清澈得如同水晶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情緒的影子。又是這樣,又是這種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問題。
老婦人嘆了口氣,將公主引至一扇窗前。窗外,夜幕已經開始降臨,晶耀王國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如同紫水晶般的色澤。
“殿下,您還記得小時候,我給您講過的故事嗎?”艾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像是在觸碰一個古老而易碎的禁忌。“關于月亮女王和第一位公主的故事。”
塞拉菲娜的記憶系統里沒有“遺忘”這個功能。她記得那個故事的每一個字。在晶耀王國創世之初,第一位女王因痛失摯愛,向著夜空中的月亮祈禱,祈求她的后代能擁有一顆永不破碎、永不悲傷的心。月亮聽到了她的祈禱,于是,在下一位公主誕生之時,便賜予了她一顆由最純粹的月光精華和最深沉的午夜寂靜凝結而成的心。
一顆美麗、堅硬、永恒卻無法感受任何東西的心。
一顆黑曜石之心。
“那只是一個童話,艾拉。”塞拉菲娜回答。她的語氣并非反駁,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童話,是一種旨在通過虛構情節來傳達某種道德或情感教化的文學體裁。它在邏輯上并不成立。
“但有些童話,殿下,是為了解釋那些我們無法理解的真實。”艾拉的聲音幾乎變成了耳語,她枯瘦的手輕輕握住了塞拉菲娜的手。公主的手很美,手指纖長,皮膚光滑,卻總是帶著一種玉石般的冰涼。
“他們都說您是完美的,是神賜予王國的寶石。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艾拉的聲音哽咽了,她眼中那種名為“悲傷”的情感頻率開始變得不穩定,“寶石是不會感到溫暖的。殿下,婚禮那天,當王子握住您的手,當您戴上戒指,您要努力去感受,去感受那份愛。愛就像陽光,哪怕是石頭,被曬久了,也會變暖的。”
愛。又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在塞拉菲娜的認知模型里,愛是一種高強度的、以利他主義為表現形式的、具有排他性的情感鏈接。它像宇宙中的引力,看不見、摸不著,卻維系著星辰的運轉。所有人都堅信它的存在,并遵循著它的法則。而她,似乎是那個唯一不受引力約束的物體,漂浮在這套物理體系之外。
艾拉從自己陳舊的衣袋里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用紅線穿著的石子。那石子被摩挲得極為光滑溫潤,似乎還殘留著老人身體的溫度。她將它放進塞拉菲娜的手心。
“這是我母親傳給我的,一塊來自‘黎明山脈’的暖石。傳說握著它,就能感受到善意的溫度。”
塞拉菲娜合攏手指,握住那枚石子。她能精確地感知到它的物理屬性:質量約為8.7克,表面溫度約34攝氏度,主要成分為硅酸鹽,硬度低于鉆石。它的確比自己的皮膚要溫暖,這是一種純粹的熱力學傳遞。至于“善意”,她無法從這塊石頭上探測到任何額外的信息。
但她還是將微笑的弧度調整至“感激”,對艾拉說:“謝謝您,艾拉。我會收好的。”
這句回應,讓老婦人眼中那不穩定的情感頻率逐漸平復下來。
回到自己的寢宮后,塞拉菲娜遣散了所有侍從。巨大的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到巨大的落地鏡前,鏡中的少女穿著繁復的宮裙,面容精致,神情溫和,是這個王國最完美的繼承人。
她將那枚暖石放在桌上,然后緩緩抬起手,白皙的手指輕輕觸碰著自己左邊的胸口。衣料之下,是光滑的皮膚,是堅固的肋骨。而在那更深的地方,她知道,有一顆心臟。它以每分鐘六十次的精準頻率搏動著,將血液輸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維持著這具軀體的生命。
可她知道,那不是一顆普通的心臟。
它沒有溫度,沒有激情,沒有傷痕。它不為喜悅而加速,不為悲傷而抽搐。它只是存在著,像一顆被完美地安置在宇宙中心、沿著既定軌道運轉的沉默的黑色星辰。
黑曜石之心。
這個詞語,這個童話,并沒有讓她感到恐懼或悲哀。恰恰相反,它帶來了一種近乎釋然的清晰。它為她的一切“異常”提供了一個簡潔而富有詩意的命名。她不是殘缺,她只是……不同。
鏡中的公主與鏡外的她,一同抬起手,觸碰著同一個位置。
她的心臟沒有在跳動。
它只是在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