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慶典在王宮的西花園舉行，這是一場流動的、被精確編排的盛宴，一場秩序與美的盛大展覽。園林設計師將每一株植物的生長都計算在內，使得在慶典舉行的這一天這一刻，所有花朵都恰好處于其最完美的綻放期。空氣中漂浮著上百種花卉的香氣，但它們并未混合成雜亂的芬芳，而是在一種特殊的魔法氣流引導下分層流動，賓客們每走一步都能嗅到一種全新的、純凈的香調。就連音樂也是由皇家弦樂團演奏的、根據開普勒行星運動定律譜寫而成的《天體諧音》，其旋律的起伏與天穹之上星軌的運轉完全同步。

塞拉菲娜公主正站在花園的中央，一個由白色玫瑰搭成的涼亭之下。她身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裙，裙擺上用銀線繡著繁復的對稱雪花圖案。她像一尊由月光和寂靜雕琢而成的塑像，完美地融入了這幅完美的畫卷。貴族們排著隊，以一種優雅而克制的步伐依次上前，向她獻上祝福。

“愿您的婚姻如鉆石般永恒，殿下。”一位公爵夫人屈膝說道，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敬畏。

塞拉菲娜的臉上浮現出標準的代表“感激”的微笑。她微微頷首，目光溫和地落在對方身上。然而，在她的感知中，這位公爵夫人是一個由骨骼、肌肉和華服構成的復雜系統。她聲音的振動頻率約為256赫茲，她瞳孔的放大程度表明其正處于一種名為“激動”的生理狀態。她所說的“永恒”，在塞拉菲娜的理解里，是一個指向無限時間延續的、在物理現實中無法達成的哲學概念。她將這一切數據接收、分析，然后輸出了一個最得體的回應。

她像一座精密的燈塔，接收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信號，并為每一艘船只都反射回它所期望看到的光。

而在花園的另一端，在一片由修剪成圓錐形的柏樹構成的臨時舞臺上，慶典的助興表演正在進行。這里的表演者都經過了嚴格的篩選。他們被要求表演那些最安靜、最優雅、最不具備任何“意外性”的節目。一個男人正在用羽毛搭建一座脆弱的高塔，一個女人正在無聲地表演著一套關于季節更替的啞劇。

皮普也在其中。

他被指派的任務是用一套水晶球進行默劇拋接。那些水晶球由王宮工匠打造，每一顆的質量、尺寸和折射率都完全相同。他被要求以固定的節奏將它們拋向空中，劃出可被精確計算的完美拋物線。

他正在照做。水晶球在他的手中、臂彎、肩膀上流動，像幾顆被馴服的沉默衛星。他的動作無可挑剔，臉上甚至還掛著那種宮廷藝人特有的謙卑而討好的微笑。但如果有人能看透他的內心，便會發現那里正醞釀著一場風暴。這種絕對的、可預測的秩序，對他而言，是一種比任何牢籠都更令人窒息的監禁。他那顆由混亂和故事構成的心，正在發出饑餓的哀鳴。

他決定要做點什么。

一個極小的、幾乎不會被察覺的小小的惡作劇。

當一顆水晶球落回他手中時，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將一絲屬于他自己的混亂魔法注入了那顆純凈的晶體之中。他的本意或許只是想讓這顆球在下一次被拋起時發出一聲小小的、像青蛙叫一樣的聲音，或者在空中短暫地變成方形。

然而，他低估了秩序對混亂的反噬。

在這片被絕對法則統治的領域里，他那絲微不足道的魔法，就像一滴被滴入超飽和溶液的晶種，瞬間引發了一場劇烈的、不可控的連鎖反應。

那顆水晶球沒有發出蛙鳴，也沒有變成方形。它在他掌心劇烈地振動了一下，然后將那股外來的異質能量轉移到了離它最近的、最不穩定的物體上。

那個物體，是皮普為了符合宮廷審美而勉強系在領口上的一個絲質的深藍色蝴蝶結。

下一秒，那只蝴蝶結仿佛突然擁有了生命。它自行解開，像一只蘇醒的午夜飛蛾，從皮普的領口掙脫，撲扇著兩片絲綢的翅膀飛向了空中。

它的飛行軌跡毫無邏輯可言。它不像真正的蝴蝶那樣追逐花蜜，也不像鳥兒那樣遵循氣流。它時而急速俯沖，時而垂直上升，在空中劃出一道道無法用任何幾何公式描述的任性折線。它像一個喝醉了的潦草簽名，簽在了這幅完美無瑕的畫卷之上。

花園里的賓客們大多沉浸在他們自己的社交儀式里，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荒誕插曲。那只蝴蝶結輕巧地近乎無聲地穿過人群，掠過綴滿露珠的玫瑰，繞過噴灑著香水的噴泉，它的目標明確而執著。

它飛向了花園的中心。

飛向了那座由白色玫瑰搭成的涼亭。

飛向了那位如塑像般完美的公主。

塞拉菲娜剛剛送走一位伯爵，正準備迎接下一位來賓。在她思維的間隙，一個深藍色的、運動軌跡不符合任何已知物理模型的物體闖入了她的視野。

它停在了她的面前，距離她的眼睛不到一臂之遙，在空中懸浮著，兩片絲綢的翅膀不合常理地緩慢扇動著。陽光透過它的纖維，折射出一種奇特的、流動的仿佛包含了無數種色彩的深藍。

那一刻，塞拉菲娜的世界里出現了一個無法被解析的“錯誤指令”。

這不是一只蝴蝶，它的運動不符合空氣動力學。這不是一件魔法造物，因為它身上沒有任何符文或能量流動的跡象。它只是存在著，以一種絕對不合理的方式存在于她的面前。

她那張掛著標準微笑的臉沒有絲毫變化。但面具之下，那臺永不停歇地分析著整個世界的精密認知機器，第一次出現了零點一三秒的宕機。她的系統在瘋狂地檢索，試圖為眼前這個現象找到一個合理的歸類，但所有的模型都宣告失敗。

她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是“觀察”，而僅僅是“看見”。

她看見了那片深藍。

在舞臺的角落里，皮普屏住了呼吸。他看著自己的那片小小的混亂，精準地抵達了那片巨大的寧靜。他像一個漁夫，將魚餌投向了傳說中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期待著水面泛起哪怕最微小的漣漪。

他伸出他那顆收藏家的心，去感知、去捕捉。他期待著能收獲到一種他從未品嘗過的情感——來自這位完美公主的哪怕一絲一毫的“驚訝”或“困惑”。

然而，他什么也沒有感覺到。

當他的蝴蝶結靠近她時，他感覺到自己的那絲魔法，就像一滴落入滾燙沙漠的雨水，瞬間被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所面對的不是一個空白的畫布，而是一個能量層級遠高于他的絕對“零”。一個能將一切“有”都化為“無”的、溫柔而強大的奇點。

蝴蝶結失去了所有動力，輕飄飄地像一片普通的藍色布片，落在了塞拉菲娜潔白的裙擺之上。

皮普的心臟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狂喜。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獨一無二的藏品。

他快步上前，動作流暢而優雅，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表演的一部分。他走到塞拉菲娜面前，深深地鞠躬，用一個夸張而華麗的姿勢拾起了那片落在她裙擺上的蝴蝶結，然后對她眨了眨那只畫著綠色閃電的右眼。

塞拉菲娜看著他，她的微笑依舊完美。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那顆黑曜石之心的光滑表面上，剛剛那個深藍色的、不合邏輯的瞬間，留下了一道比發絲還要纖細、比灰塵還要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劃痕。

這是秩序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現的、屬于混亂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