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暴雨傾盆的深夜,當塞拉菲娜的認知被那臺名為“時之心”的巨大而悲壯的機器所帶來的宏大的哲學悖論徹底占據時,一場更為直接、也更為迫在眉睫的危機,正在他們頭頂那間小小的、充滿了灰塵與遺憾的店鋪里悄然醞釀。
那兩個如同幽靈般無聲地出現在店鋪門口的、穿著深灰色制服的“風紀官”,并沒有理會那個因為尊嚴被冒犯而臉色漲紅的可憐的馬爾科姆研究員。他們的目光像兩道冰冷的由激光構成的掃描線,越過了他,越過了皮普,直接鎖定在了店鋪的最深處,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靜靜地坐在工作臺后的沉默的鐘表匠——亞瑟的身上。
他們的任務指令中顯然并沒有關于“處理本地城市遺產保護協會官員”這一項。在他們那套高效的二元制的邏輯系統里,這個世界上只存在兩種人:“目標”,以及“非目標的可被忽略的障礙物”。
而這位馬爾科姆研究員,顯然屬于后者。
“我們是晶耀王國的風紀官,奉命在此執行公務。”其中一名騎士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起伏的、純粹的陳述語氣說道。他的聲音不大,不響,卻像一把冰冷的鋒利的手術刀,輕易地就剖開了這家店鋪里那原本凝重的、充滿了對峙意味的空氣。“根據我們與倫丁尼亞市政廳達成的最高級別的合作協議,從現在起,這家店鋪以及其中的所有人員都將由我們暫時接管。請您立刻離開。”
這最后一句話是對著馬爾科姆研究員說的。那并非“請求”,也非“命令”,那只是一個“通知”,一個通知一只擋在火車軌道上的螞蟻火車即將在三秒后經過的冰冷的通知。
馬爾科姆的臉,由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他作為一名受人尊敬的、擁有官方身份的學者,一生都活在由“規則”“條例”和“程序正義”所構筑的文明的、體面的世界里。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自己那神圣的、代表著“法律”的權威,竟然會被這樣兩個來路不明的、連本地語言都說得生硬別扭的“外國人”,以一種如此粗暴的、不講任何道理的方式所踐踏和無視。
“你們……你們不能這么做!”他色厲內荏地尖聲叫道,“你們這是在侵犯倫丁尼亞的主權!這是非法的!我要向市政廳投訴你們!我要……”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另一名騎士只是向他緩緩地走近了一步。
他沒有拔出武器,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具有威脅性的動作。他只是走近了一步,但就是這簡單的一步,卻仿佛讓整個店鋪的溫度都在瞬間下降了五度。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如同實質般的壓迫感,從他那身裁剪合體的深灰色制服之下彌漫開來。那并非“殺氣”。殺氣是一種屬于生物的、充滿了憤怒與憎恨的混亂的情感。而他所散發出的,是一種更為高級、也更為可怕的東西。
那是一種……屬于“秩序”本身的、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意志”,一種能讓所有擋在它前進道路上的無序的、混亂的“雜音”都自動閉嘴的意志。
馬爾科姆研究員的聲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戛然而止。他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那里面,沒有憤怒,沒有鄙夷,甚至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情感。那是一片純粹的、冰冷的、如同被拋光過的黑色的鏡面。在那面鏡子里,馬爾科姆看到了自己,他看到了自己那因為恐懼和羞辱而扭曲的、可悲的、丑陋的倒影。
他雙腿一軟,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他所有的、關于“法律”與“尊嚴”的脆弱的防線,在這道絕對的、非人的意志面前,被輕易地徹底粉碎。
他連滾帶爬地從那兩個如同門神般的冰冷的男人之間那條狹窄的縫隙里逃了出去,狼狽地消失在了外面那片潮濕的灰色的街道之中。
店鋪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但這一次的寂靜與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那種充滿了“遺憾”與“時間噪音”的、屬于倫丁尼亞的有機的寂靜,
它變成了一種屬于晶耀王國的、絕對的、無菌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靜。
皮普站在柜臺的后面,他那張一直掛著各種笑容的臉第一次變得無比的凝重。
他能感覺到。
他能感覺到這兩個男人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獨特的“氣味”。那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種可以被“品嘗”的、屬于人類的“情感”。那是一種“無味”之味,一種因為絕對的“秩序”與“紀律”而將所有屬于“人性”的多余的、有趣的“雜質”都徹底過濾、清除掉之后所剩下的純粹的、冰冷的、如同蒸餾水般的可怕的“虛無”。
他知道,他所有那些基于“戲耍人性弱點”的小丑般的戲法,在這樣兩個“非人”的、完美的“程序”面前,都將徹底失效。
你無法讓一臺機器感到“尷尬”或“可笑”。
那兩名騎士在清除了馬爾科姆這個“障礙物”之后,便一左一右地堵在了門口,沒有再向里走一步。他們像兩尊被安放在這里的冰冷的雕像,只是用他們那毫無感情的、如同監控探頭般的眼睛,無聲地掃描著店鋪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角落。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
他們不是來“戰斗”的,他們是來“確認”和“封鎖”的。
他們在等待,等待他們的指揮官,那個真正的、隱藏在幕后的棋手——加拉哈德爵士的下一步的指令。
亞瑟依舊坐在他的工作臺后。他看著這兩個不請自來的、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客人”,那雙空洞的、憂郁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名為“煩躁”的情緒。
他不在乎他們是誰,也不在乎他們想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們打擾了他,打擾了他與他那件偉大的、即將完成的作品之間那神圣的私密的交流。
“這里不歡迎你們。”他用他那沙啞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下了逐客令,“請你們離開。”
其中一名騎士將目光轉向了他。
“亞瑟·潘德拉貢先生。”騎士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平直,像一條被拉到極致的、不會有任何起伏的直線,“我們無意打擾您的工作。我們只是在尋找兩樣屬于晶耀王國的失竊的‘物品’。一件,是一個會說謊的、危險的‘玩具’,另一件,則是一件非常珍貴的、需要被盡快回收的‘國有資產’。”
他的目光在皮普的身上停留了零點五秒,然后又緩緩地掃過了整個店鋪,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根據我們的情報,這兩樣‘物品’最后出現的位置,就在這家店鋪的附近。所以,在我們的搜查工作結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這里。”
皮普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們已經被發現了,或者說,被高度懷疑了。對方只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或者,一個最確鑿的證據,來完成最后的“收網”。
而就在這時,一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微小的聲音,從店鋪的深處,那個通往儲藏室的陰暗的角落里,傳了出來。
“吱呀——”
那是儲藏室的木門,因為被一只從里面伸出的纖細的白色的手輕輕推開時所發出的,細微的卻又在這片絕對的寂靜中顯得無比清晰的聲響。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兩名如同雕像般的騎士,都在同一時間,轉向了聲音的源頭。
然后,他們看到了塞拉菲娜。
她從那片黑暗中緩緩地走了出來。
她赤著腳,身上依舊是那件已經變得灰撲撲的、沾染著泥土與青草痕跡的月白色的紗裙。她的頭發有些散亂,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就像一個剛剛從一場漫長的、關于宇宙與時間的夢境中醒來的,美麗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幽靈。
當那兩名騎士看到她的那一刻,
他們那如同機器般絕對“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小的、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劇烈的波動。
那是一種……混合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終于找到目標了”的復雜的、屬于“程序確認”的信號。
他們的系統,在經過了數天的高強度的搜索之后,終于匹配到了那個最核心的、也是最高優先級的“關鍵詞”——
“國有資產”。
其中一名騎士迅速地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了一個銀色的、結構精密的、類似于“通訊器”的煉金裝置。他按下了上面的一個按鈕。
他在向他們的指揮官匯報這個重大的、決定性的發現。
另一名騎士則向前邁出了一步。
他那雙冰冷的、如同鏡面般的眼睛,緊緊地鎖定在了塞拉菲娜的身上。
“公主殿下。”
他開口,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屬于“人類”的,雖然依舊冰冷,但卻包含了“敬畏”與“確認”的復雜的音調。
“我們的任務完成了。請您跟我們回去,國王陛下正在等著您。”
皮普的身體,瞬間繃緊了。
他像一只被逼到了墻角的、毛都炸了起來的野貓,整個身體都進入了一種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危險的臨戰狀態。
亞瑟也從他的高腳凳上站了起來。
他那雙空洞的、憂郁的眼睛,看著眼前這荒謬的一幕,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他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覺到,這兩個危險的“外來者”,似乎想要從他的店鋪里帶走那個能“聽”懂齒輪之間悄悄話的神秘的白衣少女。
而他,不知為何,并不喜歡這個想法。
整個店鋪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了。
一場一觸即發的、力量懸殊的、結局早已注定的戰斗,即將,在這間小小的、充滿了灰塵與遺憾的鐘表店里,血腥地上演。
然而,塞拉菲娜,那個處于風暴中心的目標,卻依舊是那樣的平靜。
她看著眼前這個稱呼她為“公主”的冰冷的男人,
她看著他身上那套代表著“秩序”與“暴力”的深灰色的制服,
她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屬于“任務”本身的絕對的意志。
然后,她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不響,像一陣從遙遠的空曠的雪原上吹來的、不帶任何溫度的風。
“根據倫丁尼亞城市管理條例,第三十四條,第二款,”她說,“任何非官方的武裝人員,未經許可,不得強行進入或滯留于私人產業之內。你們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了‘非法入侵’。”
她停頓了一下,那雙清澈的、如同深淵般的眼睛直視著對方那雙冰冷的、如同鏡面般的眼睛。
“另外,”她補充道,“根據晶耀王國與倫丁尼亞城邦在三百年前所簽訂的《永久中立與互不侵犯條約》的補充協議,第七條,第五款:‘任何一方的武裝力量,在未經另一方最高議會許可的情況下,不得在對方境內執行任何形式的、針對任何個體的強制性的司法或軍事行動。’”
“你們現在的行為,不僅‘非法’,而且已經構成了對兩國條約的、公然的、嚴重的‘違背’。”
她的話像一把最鋒利的、最冰冷的、由純粹的“邏輯”與“法理”鍛造而成的無形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對方那套看似無懈可擊的、由“暴力”與“意志”所構筑的強大的行動外殼,直指其最核心的、最脆弱的“程序漏洞”。
她沒有與他們進行任何關于“情感”或“道德”的無意義的辯論,
她只是,在用他們所信奉的、最崇高的“秩序”與“法則”,來反擊他們,來否定他們。
那名騎士愣住了。
他那臺高效的、只為“執行任務”而存在的單線程的大腦,第一次因為接收到了一個他無法立刻處理的、充滿了“法律”與“條約”等復雜變量的全新的“指令”,而陷入了短暫的、嚴重的卡頓。
他,作為一個“秩序”的執行者,第一次,被另一個更高層次的“秩序”本身,所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