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旁邊的雄偉神殿相比，眼前的小房子就像是只趴在大象腿邊的野狗。既不高大，也不美觀，隱隱還透著些許猥瑣。而當暮晚走進去才發現，這座小房子不但外邊簡陋，里面的裝飾也同樣簡陋。

光禿禿的墻皮，空無一物的地面，不大的房間四周沒有窗戶，只有正中央的屋頂上開了一個小小的天窗，有臉盆大的光柱正照在這屋中唯一的陳設——香爐上。

輕煙裊裊從半人高的香爐中升起，縹緲而朦朧。暮晚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的淡淡香味讓她的精神有些恍惚，雖然身處狹小的室內，卻有一種位于蒼茫宇宙的錯覺。

暮晚使勁搖了搖頭，才把那種怪異的感覺從腦子里祛除，而下一刻房間又重歸狹小。這時透過若隱若現的輕煙，她看到了坐在香爐對面的大祭司。

面前的男人與暮晚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雖然她以前也只是遠遠地看過大祭司幾眼，但他身上的那種神圣華貴、端莊優雅早已深入人心。

而眼前這人穿著樸素，只披著一件寬大的素色麻衣，身子有些慵懶地歪坐在地上的蒲團上，頭發也是披散的，倒是和懶散在家的碧遙蓮有幾分相似。

男人的面容年輕英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半瞇的眼睛好看漂亮，里面的暖意就好像初升的陽光。暮晚瞪大眼睛看著他，而對方也在看著她。

“坐下吧，這里很少有人來的，不用這么拘束。”

上官火兒輕笑道，他的聲音并不蒼老，只是語氣平緩祥和，也給人一種懶洋洋的感覺，完全沒有大祭司的架子，就像一位慈祥的老爺爺。嗯，這要不算他那張英俊年輕的臉。

“是。”

暮晚下意識的應了一聲，然后低頭發現自己面前也擺著兩個蒲團。她沒有動，而是等著師傅碧遙蓮先坐下。而碧遙蓮也沒有和自己的老師打招呼，一屁股坐到一個蒲團上，輕車熟路的就像回到了自己家。

他才坐下上官火兒那半瞇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些，驚訝道：

“咦，老十一也來了啊？”

此話一出，還沒坐穩的碧遙蓮身子猛的一歪，撇著嘴埋怨道：

“老師你這也太偏心了吧？剛才明明是我先進來的。”

暮晚聽后連連點頭，她確實一直跟在碧遙蓮身后。

“哦，原來是這樣。”上官火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后他似乎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眼睛完全睜開了，同時口中驚詫道：

“老十一最近是出了什么變故嗎？怎得狼狽落魄至此？”

暮晚和碧遙蓮聽后都十分的不解，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知道上官火兒話中的含義。最后還是碧遙蓮領悟的快，想起自己有幾個月沒見過老師了，在上官火兒的印象里他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奶油小生模樣。

“沒沒，最近都流行這種穿著打扮，叫做憂郁頹廢風，女孩們都很喜歡的。”

上官火兒聽后長長的哦了一聲，露出一種原來是這樣啊的表情。然后他又笑著搖搖頭，感嘆道：“還是你們年輕人有想法。”

說完他又看向了暮晚，臉上的神情瞬間變得慈藹，關切道：

“暮晚這是又跑出去了嗎？這點倒是和你師傅挺像，總這么有活力。”

暮晚聽后尷尬地咧咧嘴，心中暗說：您老人家是怎么看出來我和那個猥瑣的家伙很像的。

暮晚自然是不敢把內心里的話說出來，而是畢恭畢敬的問道：

“大祭司找我有什么事嗎？”

“倒也沒什么大事。你也知道作為大祭司的我最常做的事就是思考，可你知道，什么東西最限制思考嗎？”

上官火兒懶洋洋地問。

暮晚被他這個問題搞得一頭霧水，絞盡腦汁想了想，答道：“是知識嗎？”

上官火兒搖搖頭，示意她繼續。

“那是閱歷？”暮晚又說。

“很接近了，繼續。”大祭司臉上露出一絲期待的神色。而暮晚這時卻想不出什么了，她和碧遙蓮學的都是武技劍法，這種神叨叨的問題她可不擅長。

最后暮晚只好老老實實的說：“學生猜不出了。”

“是變化。”上官火兒神色不動的說出這三個字。

“變化？”

“對，就是變化。”上官火兒重復了一遍，尤其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語氣。

“無論是思想，還是閱歷，說到底都是一種變化。你從老師那學到了你曾經不知道的知識，這是變化；你旅行看到了你沒見過的人和風景，這也是變化。而我們幻夢澤最缺少的就是變化，所以我現在思考起來，很困難啊！”

說到最后上官火兒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好像真的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煩。

“幻夢澤……缺少變化？”暮晚努力理解著大祭司的話，可依然覺得完全不能理解。不管是最限制思想的東西是變化，還是幻夢澤缺少變化，她都不能理解。

“思考的過程就是從內心自我改變的過程。人們都說思如泉涌，是因為泉眼是一個出口，只會無窮盡的涌出新東西。無窮盡的新意，無窮盡的未知，思想才會無限的蔓延。”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碧遙蓮突然一本正經的開口，而說到這他又扭頭看向暮晚，接著說：

“至于你看不到幻夢澤沒有變化，這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如果你活的像我一樣久就會發現，幻夢澤這么多年來一直是這個樣子。”

暮晚瞪大眼看著碧遙蓮，覺得這樣一本正經且蘊含深意的話真不像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但還沒等她有更多的反應，上官火兒突然高呼起來：

“哎呀，老十一你也在啊？說的真是太好了，雖然你這家伙身上有一堆讓我討厭的臭毛病，但這股聰明勁還真是你其他師兄弟比不得的。”

“喂，師傅……大祭司的記憶力是不是有點問題？”暮晚悄悄湊到碧遙蓮耳朵邊小聲的問道。

“哎。這是故意整我呢。你別看他平時那么高貴優雅，私底下其實是個腹黑男。對了，你不用這么小聲的說話，你看他那張比我還年輕的臉，還覺得他的聽力會有問題？放輕松，他都說了，這里沒有別人，不用拘束。”

碧遙蓮大大咧咧的說，完全無視暮晚一直對他使勁的皺眉。

“不要在小暮晚面前胡說，小心我讓你三師兄收拾你。”

上官火兒話倒是說的嚴厲，可那語調語氣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臉上也還是笑瞇瞇的。

“是是是。學生知錯了，再也不敢了。不過您還是快點說叫我們來干嘛吧，我和暮晚還要回去自己準備晚飯呢。”

碧遙蓮連連稱是，可那陰陽怪調的語氣，完全聽不出有知錯悔改的意思。暮晚聽著兩人的對話，一臉汗顏。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么這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能成為師徒……

上官火兒似乎是看出了暮晚的神情有些不對，故意挺了挺身子，輕笑道：

“別聽你師傅的，他總是這么沒大沒小。”

暮晚聽后只得神情更加尷尬的笑了笑，心中暗想：您快別說了，反正這時候說什么也都沒用了。而這句話閃過后暮晚突然一凜：什么時候自己也這么愛吐槽了？

小小的插曲過后，大祭司上官火兒又開始慢悠悠地絮叨起來，而這個時候的他確實很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因為歷經了無數的歲月，任何事在他這都顯得平常且微不足道。

“我們幻夢澤的強大是因為有很多強大的魅。而魅之所以強大除了我們與生俱來的天賦外，更多的是我們活的比其他生靈久，時間會消磨人的智慧，摧毀獸類的體魄，唯有我們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成長壯大。”

“然而天地到底是公平的，我們魅的生命雖然悠久，卻無法生育。近百年來幻夢澤的新增人口不足一百，而定居幻夢澤的魅也都安于現狀，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大家都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暮晚淡淡道。

上官火兒低垂眼簾，嘆了口氣，道：

“話雖如此，可活水不腐，我們位于危險混亂的妖域，這樣的安逸不可能永遠繼續下去。小暮晚你知道什么能讓一個種族真正變得強大嗎？”

“不是安居樂業，富足的生活嗎？”暮晚想了想答道。

“不，恰恰相反，是戰爭！”上官火兒突然抬高了語氣，懶洋洋的眼神里似乎燃起一絲熱血。

“千年前我們幻夢澤的魅還沒有這么多，平日里還要時刻提防著妖族的入侵。雖然日子過得沒有現在舒服，卻是我們魅族最強大的時候。在那場滅世浩劫中，我族人最少，卻能獨擋冥界一個軍團。當時的大祭司司頤戰旗所指之處，各族戰士無不慷慨赴死，奮勇殺敵，真是何其威風啊……唉，我只懊悔當初的自己太過弱小，無法跟隨大祭司司頤的戰旗上戰場，真是終生遺憾……”

上官火兒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好像再度身處那片修羅戰場，看著他口中的大祭司揮劍殺敵，威面八方。

暮晚從沒聽過這些事，開始還能認真的聽，可越往后聽越覺得不對味，因為很快上官火兒就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之中，言語間滿是對那位大祭司的愛慕之情。

“……你們不知道，司頤那可是我們整個幻夢澤中最美的女人，唯有她能配的上完美這個詞。那烏黑的秀發，白皙的手臂，精致的面容……”

上官火兒越說越興奮，也不管別人是不是還在聽，自顧自的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能再看到那個完美的大祭司一樣。

暮晚這時終于聽不下去了，可她又不好意思打斷，只得扭頭看向旁邊的碧遙蓮，問道：

“什么情況？”

而此時的碧遙蓮正在專心致志的擦拭他胸前的那條珠串，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聽到暮晚的問話他先是有些茫然，愣了一會后才突然醒悟，十分淡定的回道：

“哦，小事小事，習慣就好，老家伙每次講起這件事就會情不自禁，不用管他。”

“可那個司頤是誰？我好像沒聽過。”暮晚皺了皺眉，又問。

“哦哦，那是咱們魅族的英雄，傳說級的人物。你去看湖心廣場的水晶碑，上面還有她的名字呢。據說當年就是她領導第一批魅與冥界的鬼死磕，血戰四方，威風凜凜。老家伙當年愛慕人家，只可惜他太弱小了，連跟著人家一起作戰的資格都沒有。”【注釋一】

碧遙蓮說到這時語氣突然低沉下來，長長的嘆了口氣。

“后來司頤在那場戰爭中犧牲了，老家伙傷心不已，這才開始奮發圖強。其實據說當時的司頤是所有人暗戀的對象，因為她實在太美了，即便在幻夢澤那也是絕世的美人。老家伙也只是人家身后茫茫人海中的一個，可他偏偏覺得自己沒跟著她去戰場，就是對不起她。”

“呵呵，然而人家司頤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吧。”說到這碧遙蓮突然苦笑了一聲。剛剛他還是一副調侃的表情，可現在眼中卻寫滿了苦澀。

“總是會有這樣的時候吧。真想保護某個人，卻又真的無能為力。幻想自己是蓋世英雄，能救她于亂箭之中，可事實上你只是個廢材，只能看著她死，什么也做不了。而多少年后你真的成了你幻想的蓋世英雄，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啊。還是要努力的，這樣才不會在想做些什么的時候，卻又無能為力呀。”

暮晚細細的品味著碧遙蓮的話，感覺自己的某根神經似乎被觸動了。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嘻嘻哈哈的碧遙蓮變了，變得那么孤獨，那么悲傷……

“師傅，這樣的話可真不像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

暮晚輕聲說。碧遙蓮似乎察覺到了她眼中的落寞，突然大笑起來：

“哈哈！你師傅我可是寫小說的，什么話說不出？好了好了，老家伙每次說到司頤犧牲就會停止，我聽就快了。”

果然很快上官火兒突然一聲長嘆，惋惜道：“唉……這么完美的人，怎么最后就死了呢……”

“諾，就是這句。”碧遙蓮沖著暮晚努努嘴，臉上滿是得意。

【注釋一】司頤：曾任魅族大祭司，領導魅族參加百族同盟軍，聯盟軍軍領，后在戰爭中犧牲。可關注系列中篇小說《穹瀾天下·司頤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