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桌子上的那點燈光輕輕跳躍,微弱的好像隨時都會熄滅。
桌旁的父女倆開始還能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兩句,說著些:最近過得怎么樣?我過得很好啊?任務辛不辛苦呢?不辛苦,很輕松啦。之類寒暄用的套話。
可寒暄之后兩個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能聊的話題,于是一個默默吃著那塊珠玉糕,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法看似能吃到天亮;而另一個則一遍又一遍的整理包裹上的皺褶,大有一種不把你整理的方方正正,誓不罷休的勁頭。
雖然在外人看起來這對父女倆實在是有夠尷尬,但其實說起來,這還是自暮晚懂事以來,兩個人在一起呆得最久的一次,即便聊的都是些沒用的廢話。
最后這無比尷尬的一幕終于以那盞油燈的力竭而宣告結束,因為長期沒人居住,家里沒有燈油了。
借著微弱的月光,暮玄清把暮晚帶到了二樓的臥室,安排她睡下。只是那張靠窗的床因為長時間沒人睡,上面滿是灰塵和草屑。
這倒不是暮玄清舍不得把自己的床給女兒睡,而是他自己的房間在一樓,比這里還要不如,他每次回來晚上也只是在椅子上打坐休息。
好在兩個人都不是很講究的人,暮晚常年混跡在幻夢澤外圍,在妖域的森林里摸爬滾打倒也不在乎這些,借著夜色做掩護,就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只是簡單的撣了幾下灰塵,直接坐了上去。
暮玄清自然也樂意如此,道了句晚安很快退出了房間。房門關上的瞬間,屋里屋外的兩個人都長長的舒了口氣。
躺在床上的暮晚腦袋里亂糟糟的,和父親相對而坐時她腦中一片空白,可現在只剩下自己了,又忍不住臆想,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卻沒來的及說出口。
今天晚上她和父親說了大約三十句話,按照父親一年見她一次,每次見面寒暄一兩句來算,差不多抵得上從她出生以來說過的所有對話。
雖然把十幾年的話攢在一天里說,也不過是些重復的寒暄,但暮晚還是隱約感覺到有什么不一樣了。那種感覺很微妙,微妙到無法描述,她呆呆的望著天花板,想不出其中的緣由。
是因為那塊珠玉糕嗎?這確實是記憶里僅有的幾次吃到父親給她的東西。
一瞬間,各種關于父親的記憶浮現在暮晚的腦海里,有些畫面還與這間陳舊的房間相重疊,變得更加清晰。
記憶很零散,開始的畫面比較集中,但很模糊,是一個男人面色鐵青、粗手粗腳的照顧著年幼的她;或是在這張床上,她搖搖擺擺的扒著窗沿,看著窗外的男人忙忙碌碌。
后面的記憶開始變得清晰起來,但也只是變換場景的單調重復。以年月為單位的時間跨度中,她很久才能見那個男人一次,而每次見面他好像都變得更滄桑,而兩人的對話也少的可憐。
最后的畫面定格在剛才,她默默地吃著那塊珠玉糕,口中甜的發膩,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想著想著倦意涌了上來,白天的那兩只妖狼讓她吃虧不小,她強打著精神支撐到現在,差不多是極限了。
閉上眼睛的暮晚沉沉的睡去,但她的思考并沒有停止,反而在她察覺不到的夢中更加清晰。而與此同時,一道玉碎般的脆響在她頭顱深處響起,就好像是雞蛋上裂開了一道細縫,有什么東西開始緩緩的流淌出來……
……
……
黎明時分,天邊剛剛泛白,西方的天幕下還掛著星星。昏暗的竹樓里一個高大的人影小心翼翼的移動,生怕吵醒樓上的人。
他走到那張烏突突的桌前,看著那個昨夜被他整理了無數遍的包裹發呆。最后他還是伸出手把那個包裹解開,從里面拿出一個紙包,輕輕放在桌上。之后他重新背起包裹,推門離去,沒有一絲猶豫。
時間又過了約一刻鐘,天完全亮了。暖暖的陽光照在暮晚的臉上,把她從沉睡中叫醒。
暮晚坐起身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感覺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清爽。昨夜她睡的很沉,好像只是閉了一下眼,天就亮了。
大概是昨天太累了吧。暮晚心中暗想,她撐手從床上跳下,這時才發現那股子清爽之感并不是疲勞后休息帶來的錯覺,而是她真的感覺自己的身子輕巧了很多。
這種輕巧就像是經過了很長時間的體能訓練,身體素質得到了提升。而一般來說這種變化都緩慢到難以察覺,但自己卻仿佛跨越了時間,只一夜就有了些脫胎換骨的感覺。
暮晚掏出自己的短刀和懷劍,隨手揮舞。果然,從手上的感覺來看,自己的力氣至少增長了一半。
暮晚想了很久也沒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看來只能找碧遙蓮問問了。她心中默念,突然又一個人的影子浮現在腦海里——或者,可以去問問他?
隨著這個念頭閃過,暮晚的心跳隱隱快起來,她推開房門,輕手輕腳的下樓,目光四處尋找。
然而大廳里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她深吸了口氣,默默地立在樓梯的盡頭,心底才燃起的那點悸動和緊張也慢慢消散。
果然是沒把自己這個女兒當回事吧。自己走這么遠的夜路專程來看他,結果他不聲不響的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聲。算了,反正自己早就已經知道,對于父親這種東西絕不要有什么期待。
暮晚看了看窗外,時間還早,現在回去沒準還能和碧遙蓮一起吃早餐。
這樣想著她大步朝門口走去,而當路過大廳中央的長桌時,發現上面放著一個熟悉的紙包。打開來看,里面是她吃剩的那幾塊珠玉糕。
看著那晶瑩剔透的糕點,暮晚的表情漸漸復雜。這算什么?給自己的早餐?明明走的時候都一聲不吭的……
暮晚心中低聲抱怨,可還是坐在了桌前,慢慢吃起來。
……
……
從森林小屋離開時已經日上三竿,白天里的路十分好走,可即便如此暮晚也是花了半個時辰才來到幻夢澤中心區域——師父的住處。
雖說是中心區域,但房子四周并沒什么鄰居。一是碧遙蓮寫作需要安靜的環境,二則是喜歡和碧遙蓮作鄰居的魅也真不多。不過這樣倒也省的暮晚從偏僻的地方繞路,師父的房門緊閉,她想都沒想,直接推門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碧遙蓮那蓬頭垢面,如炸毛獅子一樣的腦袋。此時的他身披一件歪歪斜斜的大氅,正單腿盤坐在矮桌前,手捧飯碗,吃的不亦樂乎。
看到暮晚突然推門進來,碧遙蓮一愣,滿是飯粒的嘴里含糊不清的說:
“咦?這么早你怎么就回來了?”
暮晚歪頭看了看外面刺眼的陽光,又瞅了瞅碧遙蓮那邋里邋遢,眼角帶著眼屎的模樣,鄙夷道:
“早?這個時間,師父你吃的是午飯嗎?”
“哦哦,這是早餐,你沒看出來我才睡醒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怎么不多住幾天。”
碧遙蓮說著伸手扯了扯自己那雞窩般的頭發,好像在說:你看,我確實剛起床,剛起床吃早餐,合情合理。
“他一早就走了,待什么待。”
暮晚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坐在軟榻上。她有點搞不懂這家伙怎么能不洗漱就開始吃飯。
“哦,居然這么急。你吃沒吃早飯?一起吃點?”
碧遙蓮一邊吃著一邊指著桌上的碟碟罐罐,暮晚這時才打量了一眼飯桌,只見上面有蛋羹、水煎包、油餅、腌菜、酥肉、魚片、糕點、藥膳湯以及各種配菜,數一數大概得有十幾樣。
那每樣食物都十分精致,裝在一套同樣精致的白瓷餐具里。餐具的外壁上以龍飛鳳舞的筆刻印著“擾夢齋”三個字。
看到這暮晚滿臉黑線,這個天天和自己哭窮的家伙竟然趁著自己不在,要了擾夢齋的送膳餐點,而這一頓早飯的價格,足夠他們平時五天的開銷。
“難怪要我多住兩天,你是好自己開小灶吧?”暮晚黑著臉問。
“哪有哪有。你不在家師父我是吃不好睡不好,一夜沒休息好,早起還沒人給做飯。只好勉為其難,叫了點吃的嘍。”
碧遙蓮的神情誠情誠懇,可嘴上卻一刻不停,說出的話也是含含糊糊的。暮晚懶得和他計較,她早上吃了東西,又瞅著碧遙蓮那邋里邋遢的樣子實在沒什么胃口。
“不用了。等下直接吃午飯好了。”
“也好也好,那我給你剩點,中午就湊合湊合不做飯了,反正我也吃飽了……”
碧遙蓮打了個飽嗝,應和著說。但說著說著他突然放下了飯碗,一臉驚奇的盯著暮晚的臉看。
“咦,我怎么感覺你好像和昨天不太一樣了?”
暮晚并不覺得意外,說起來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一路,聽到師父的話她索性靠得更近了些。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說不出是為什么。”
“我來試試!”
碧遙蓮頓時來了興趣,他搓了搓手,伸出食指。淡淡的熒光從他指尖的凝結,接著他伸指點向暮晚的眉心。
一股冰涼且霸道的力量瞬間涌入暮晚的腦海,她本能的繃緊身體,想要掙扎。可那股冰涼之感已經傳遍她的全身,冷的她連一個手指都動不了。
暮晚經受過幻術的訓練,知道這是碧遙蓮在侵入她的精神。按照往常的經驗她很快就會在這股寒意的侵蝕下完全失去意識,但這一次她堅持的格外久,并且有一股不受她控制的暖流從腦中升起,開始溫暖她冰涼的身子。
兩股力量相互抵消,暮晚的意識也越來越清晰,本來迷茫的眼神慢慢明澈起來。碧遙蓮見后興致更濃,他暗暗發力,指間的白光把暮晚的整個額頭都包含進去。
這一刻,還在苦苦支撐的暮晚瞬間感覺整個世界變了,眼前的小屋,飯桌和碧遙蓮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而她則獨自站在大地的中心。
腳下潔白的雪地無限延伸,與遙遠處的暗藍色天空連成一線。天空掛著一輪碩大的月亮,月光下晶瑩剔透的雪花以一種幾乎停滯的速度緩慢飄落。
仔細看去,在那精致細小的六角冰晶上還不時轉過零碎的光影,無數的影子互相重疊映照,構成一個女孩的臉——那是暮晚自己的臉。
幻境·滄月雪鏡!
暮晚一眼就認出這是屬于碧遙蓮的幻境,早年她初學幻術的時候師父曾用這個幻境測試過她,結果她只在里面呆了不到十息就被凍成了冰坨,從那以后師父再沒教她新的幻術,而是轉而教她劍術。
雖然幻境還未發動,但暮晚已經開始心里發毛,這是因為當年的滄月雪鏡實在給她留下了極其糟糕的印象,那深入骨髓的冷,只是想起就讓人忍不住牙根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