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瑜是被一陣細碎的“沙沙”聲弄醒的。

她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昨晚靠在晶體樹根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件顧晏的外套，袖口沾著點槐木的木屑。飛船的艙門還開著，晨光透過晶體樹葉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撒了把碎玻璃。

那“沙沙”聲還在響，是從桂花糖壇的方向傳來的。

她揉著眼睛走過去，看見最細的那棵晶體樹正垂下枝條，一片葉子輕輕蹭著壇口的紅布繩，像只好奇的小貓在撥弄線頭。葉子上的紫光流得很慢，在壇口凝成個小小的漩渦，把散出來的甜香一點點吸進去，葉片邊緣竟慢慢結出層薄薄的白霜，像冬天窗戶上凍出的花紋。

“原來你們也會‘腌’味道啊?！睖罔ばα耍肫鹉赣H腌咸菜時，總要把壇子放在窗臺上，說讓霜氣浸一浸，菜會更脆。她解開紅布繩，往掌心倒了點桂花糖，糖粒裹著金色的花瓣，在晨光里閃著暖光。

她把掌心湊到晶體樹前，葉片突然頓住，紫光里浮出個模糊的人臉輪廓，眼睛的位置亮了亮，像在打量她。溫瑜把糖往葉片上放了點，糖粒剛觸到晶體，就“滋啦”化了，順著葉脈滲進去，葉片上的白霜突然變厚，竟在表面結出個小小的桂花形狀——連花瓣的紋路都清清楚楚。

“它記住這味道了！”沈昭的聲音從飛船里傳出來，他抱著座鐘走過來，鐘擺還在“滴答”響，“我剛聽見動靜，就知道你們準在偷偷分享糖。”他把座鐘放在地上，鐘面反射的光剛好照在結霜的葉片上，白霜突然泛起漣漪，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

楚墨拎著收音機和行軍壺跟出來，他眼睛通紅，像是沒睡好?！白蛲硎匾箷r，發現這些樹會‘做夢’，”他往壺里倒了點水，“標量波記錄儀上跳了很多奇怪的峰值，像人在做夢時的腦電波?！彼咽找魴C放在晶體樹旁，按下播放鍵，還是那出咿咿呀呀的戲曲，唱到“花好月圓”時，周圍的晶體樹突然集體晃了晃，葉片碰撞的聲音里，竟混進了點類似笑聲的高頻震顫。

“你聽，它們在笑。”楚墨指著記錄儀，屏幕上的波形像串起伏的小山，“戲曲里的‘團圓’信號，比任何標量波都管用?！彼紫聛?，用指尖沾著茶水在晶體地上寫字，先寫了個“甜”，又畫了個笑臉，地面的晶體立刻泛起紅光，把字跡拓印下來，像用胭脂描過一遍。

顧晏從飛船里拖出個工具箱，里面除了刻刀，還多了塊新的梧桐木，是出發前父親特意找的，說“讓共鳴體也摸摸地球的木頭”。他把木頭靠在晶體樹上，開始繼續雕刻那棵槐木雕像，刻刀劃過木頭的“沙沙”聲，和葉片的“沙沙”聲慢慢合上了拍，像兩只鳥在對唱。

“你看這木紋，”他舉起木頭給晶體樹“看”，“每根紋路都不一樣，就像你們樹里的光，各有各的故事?！彼诘裣竦臉涠蠢锴读祟w新的石榴石，剛放進去，旁邊的晶體樹就垂下片葉子，輕輕碰了碰石榴石，葉片里的紫光流進石頭里，讓石頭在陽光下泛出淡淡的紫暈，像兩顆心在悄悄說話。

溫瑜突然想起什么，跑回飛船翻出那個鐵皮餅干盒，把里面的野鴨蛋拿出來，蛋殼上“羅布泊”三個字已經被磨得快要看不見了。她把鴨蛋放在晶體樹根上，剛松手，地面就“嗡”地亮起一圈光，把鴨蛋圍在中間，蛋殼上的字跡突然變得清晰，像被重新描過一遍，連筆跡里的小缺口都看得清清楚楚。

“它們在記這個名字?！鄙蛘讯紫聛?，指著光圈外的紋路，那里慢慢浮出串符號，和“羅布泊”三個字的筆畫數一樣多，“這是它們的‘翻譯’，把地球的地名變成了自己的語言?！彼_舊相冊，找到張羅布泊的星空照，照片上的銀河像條發光的帶子，“給它們看看咱這兒的星星。”

照片剛貼近晶體樹，整棵樹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葉片里的紫光變得急促，像在哭。樹干上的紋路里，猛地涌出大片破碎的畫面——不是燃燒的天空，是片漆黑的宇宙，星星都滅了，像被誰吹熄的蠟燭，畫面里還飄著無數細小的碎片，像晶體樹的葉子。

“這是……它們的故鄉？”溫瑜的心揪了一下，趕緊把桂花糖壇抱過來，讓甜香浸向那些破碎的畫面，“別怕，我們的星星還亮著，你們可以記著它們的樣子?！?/p>

楚墨突然關掉收音機，把行軍壺里的茶水倒進個粗瓷碗里，然后從口袋里摸出顆爺爺的水果糖，扔進碗里，糖塊在水里慢慢化開，甜味混著茶香飄出來?！皣L嘗這個，”他把碗放在晶體樹前，“我小時候生病，奶奶就這么給我沏茶，說甜能壓苦，苦能襯甜，倆擱一塊兒才像日子?！?/p>

晶體樹的葉子輕輕碰了碰碗沿，碗里的茶水突然泛起漣漪，形成個小小的漩渦，把糖茶吸進了樹根。過了會兒，樹干上的紋路里浮出個新的畫面：一片和羅布泊很像的荒原，上面長著幾棵晶體樹，樹下坐著幾個半透明的影子，正在分吃一塊發光的糖，和沈昭掌心的水果糖很像。

“這是……它們的‘好日子’？”顧晏停下刻刀，眼睛亮起來，“有樹，有糖，有同伴——跟咱院子里的場景差不多?！彼闷鹂痰?，在槐木雕像上又刻了幾個小人，圍著樹坐著，像在分吃桂花糕，“給你們加幾個朋友，這樣樹就不孤單了?！?/p>

溫瑜吹起了那個漏風的槐木哨子，哨音還是有點跑調，像只笨拙的小鳥。但這次，晶體樹們沒有跟著學，而是集體安靜下來，葉片上的白霜慢慢融化，凝成一顆顆小小的水珠，順著葉脈滾下來，掉在地上“啪嗒”響，像在掉眼淚，卻不是難過的那種，是釋然的。

沈昭的座鐘突然“當”地敲了十二下，正午的陽光穿過晶體樹葉，在地上拼出個完整的光斑，像塊被陽光曬暖的玻璃。溫瑜看著那些流動的光、融化的糖、顫抖的葉片，突然明白所謂“密碼”從不是復雜的符號——

桂花糖的甜，是“我們愿意分享好東西”；

戲曲里的團圓調，是“我們懂思念的味道”；

老相冊里的照片、野鴨蛋上的字，是“我們把家帶來了”；

就連刻刀劃過木頭的聲音，都是在說“慢慢來，我們有耐心等你們開口”。

晶體樹最高的那棵突然抖了抖，一片巨大的葉子緩緩落下來，像只展開的翅膀，落在溫瑜面前。葉片上的紫光慢慢凝成一行字，是用地球的簡體字寫的，歪歪扭扭，卻看得清楚：

“謝謝你們的糖。”

溫瑜蹲下來，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那行字，葉片突然輕輕顫了顫，像在害羞。她想起母親說過，好的交情，從來不是一下子就熱絡起來的，是像腌桂花糖那樣，得慢慢等，讓甜一點點滲進去，直到彼此都記著對方的味道。

楚墨把那碗糖茶續滿，笑著說：“這才剛開始呢，咱帶的糖夠吃到獵戶座轉三圈，總能等它們把所有故事都倒出來?！?/p>

顧晏拿起刻刀，在槐木雕像的底座上刻了個小小的“甜”字，刻完又覺得不夠，加了個頓號，像在說：甜，還有很多。

陽光穿過晶體樹的縫隙，把所有人的影子和樹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沒畫完的畫。溫瑜知道，從這顆野鴨蛋被記起名字、這行字被寫出來開始，這片沉默的森林，終于愿意跟地球的訪客，好好說說話了。而那些藏在光里的故事，不管是甜是苦，都將像桂花糖里的花瓣，慢慢浮上來，被好好記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