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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能不能哄哄我

第七章驟雨將至

實驗樓三樓東側的空教室,像一座被時間遺忘的燈塔。每日黃昏,夕陽的金輝總會準時穿透蒙塵的窗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溫暖而斑駁的光影,將兩張并排的課桌染成溫暖的琥珀色。空氣里浮動著舊紙張、干燥的粉筆灰和塵埃混合的獨特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于他身上的干凈皂香。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片孤島上最恒定的背景音。它不再是最初的冰冷煩躁,也不再是風暴過后的緊繃試探,而是沉淀成了一種溫煦而默契的節奏,像兩股溪流在無聲地交匯流淌。

“這里,”我指著習題集上一道復雜的組合恒等式,指尖停留在那個令人費解的系數上,“這個轉換的依據是什么?感覺有點跳躍。”聲音平靜,帶著純粹的求知欲。

劉昆放下手中的筆,側過身,目光落在我指的地方。他的側臉在夕陽下輪廓清晰,鼻梁挺直,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鉛筆,在旁邊的草稿紙上流暢地寫下幾個簡潔的公式。

“等價替換。”他低聲解釋,聲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有之前的干澀緊繃,“看這里,這個組合數,可以拆解成……”筆尖在紙上劃出清晰的推導路徑,邏輯鏈條環環相扣。

他的氣息隨著話語輕輕拂過我的額角,帶著一種溫熱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我湊近了些,專注地跟隨他的思路。距離很近,近得能看清他校服領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結,隨著說話輕輕滾動。

“哦!明白了!”豁然開朗的瞬間,我下意識地抬起頭,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看向他,“原來是用這個性質拆開再重組!我怎么沒想到!”

就在我抬頭的剎那,他的目光也恰好從紙上抬起。

四目相對。

夕陽的金輝落進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沉靜的湖面撒入了碎金。那里面沒有了風暴時的駭人怒火,沒有了被誣陷時的冰冷疏離,也沒有了最初被王浩強推到一起時的尷尬窘迫。只有一種純粹的、因為我理解了他的思路而微微亮起的、溫和的光。

沒有閃躲,沒有慌亂。

那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仿佛此刻他眼中只有我豁然開朗的笑容。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無限拉長、凝滯。空氣里只剩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振翅的輕響。

我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瘋狂擂動起來。咚咚咚!聲音大得仿佛要沖破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比這九月的夕陽還要灼人。

那片熟悉的薄紅,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從他干凈的耳廓蔓延開來,一路染紅了脖頸。但他依舊沒有移開視線,只是那緊抿的唇線,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無聲,卻清晰地傳遞到了心底最深處。

就在這時——

“叮鈴鈴鈴——!”

我放在桌角的手機,毫無預兆地爆發出尖銳刺耳的鈴聲!屏幕瘋狂閃爍,來電顯示的名字赫然是——**王浩**!

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像一把冰冷的剪刀,猛地剪斷了空氣中那無聲流淌的、令人心悸的暖流!

我和劉昆同時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彈開了視線!剛才那短暫交匯的目光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悸動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被驚擾的尷尬和一絲被打斷的懊惱。

劉昆迅速轉回頭,重新面向課桌,抓起筆,動作帶著一絲被驚擾后的僵硬,在習題集上胡亂地劃拉著,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耳根處的紅暈更加深重。

我也慌亂地低下頭,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臉頰滾燙。手忙腳亂地抓起那響個不停的手機,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幾乎是帶著一股遷怒的意味,用力按下了接聽鍵。

“喂!王浩!你最好有急事!”我的聲音因為剛才的悸動和被打斷的懊惱而帶著明顯的火氣。

電話那頭,王浩的聲音卻一反常態地失去了所有的嬉皮笑臉和夸張,只剩下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不住的沉重和……慌亂?

“雨婷!雨婷你在哪?劉昆……劉昆他跟你在一起嗎?”王浩的聲音急促,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心臟。

“他……他在我旁邊。怎么了?”我下意識地看向劉昆。他顯然也聽到了話筒里傳出的、王浩那異樣的聲音,手中的筆頓住了,側過臉,眉頭微微蹙起,眼神帶著詢問看向我。

“讓他接電話!快!讓他接電話!”王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命令的急切和恐慌,“他爸……他爸出事了!”

轟!

“他爸出事了”這五個字,像五道驚雷,猝不及防地在我耳邊炸開!炸得我大腦一片空白!手機差點脫手!

劉昆顯然也捕捉到了話筒里那清晰的幾個字,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那雙剛剛還盛著溫和光芒的眼睛,剎那間變得一片空茫和難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得身下的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給我!”他一步跨到我面前,聲音嘶啞得變了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和巨大的恐慌,一把從我手中奪過了手機!

他的手指冰涼,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王浩!是我!我爸怎么了?!”他對著手機低吼,聲音緊繃得像拉到極致的弓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巨大的恐懼。

我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瞬間變得慘白的臉,看著他握著手機指節泛白的手,看著他因為極度緊張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剛才那點被打斷的悸動和懊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揪心的恐懼。

空教室里死寂一片。夕陽的光線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只有劉昆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和他手機里隱約傳出的、王浩語無倫次、帶著哭腔的敘述聲:

“……昆哥……你冷靜點……剛……剛才你媽……打電話到我家……找你……你手機關機了……說……說你爸……在工地上……從架子上摔下來了……很……很嚴重……送……送市第一醫院搶救了……讓你……讓你趕緊……趕緊回去……嗚……”

王浩后面的話被壓抑的哽咽打斷。

劉昆握著手機的手,猛地垂落下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間碎裂。

他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地靠在蒙塵的墻壁上。

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凌亂地垂落下來,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劇烈起伏的胸膛,和緊握成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用力到青筋暴起的雙手,無聲地訴說著他內心此刻正在承受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大沖擊!

“劉昆……”我看著他瞬間坍塌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無法呼吸。巨大的恐慌和無措瞬間淹沒了我。我想說點什么,想伸出手扶住他,可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伸出的手也僵在半空。

時間仿佛凝固了。空教室里只剩下他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呼吸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他猛地抬起頭!

那雙眼睛!血絲密布!像燃燒著地獄的火焰!里面翻涌著巨大的恐懼、痛苦、難以置信,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那片熟悉的薄紅早已被駭人的慘白取代,嘴唇抿成一條死灰的直線。

他沒有看我,目光像是穿透了墻壁,死死地盯著某個虛空的方向。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又像是蘊藏著毀天滅地的風暴。

下一秒,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瀕臨絕境的困獸,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近乎嗚咽的低吼,猛地轉身,撞開虛掩的教室門,像一道失控的閃電,朝著樓梯的方向狂奔而去!

“劉昆!”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追了出去!

空曠的走廊里回蕩著他沉重而慌亂的腳步聲,像密集的鼓點敲打在人心上。他沖下樓梯的速度快得驚人,身影在樓梯拐角處一閃而逝!

“劉昆!等等我!”我哭喊著,不顧腳踝舊傷的隱隱作痛,用盡全身力氣追下樓梯。

當我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沖出一樓大廳時,只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像一道藍色的閃電,以驚人的速度沖過教學樓前空曠的廣場,撞開幾個錯愕的學生,朝著校門口的方向瘋狂地奔去!

他的背影在初秋傍晚的暮色中,顯得那么倉惶,那么絕望,那么……孤注一擲。

像一只被狂風暴雨折斷翅膀的鳥,不顧一切地撲向未知的深淵。

---

市第一醫院急診中心,像一座巨大的、永不熄滅的、由冰冷儀器、刺鼻消毒水和絕望哭聲構成的煉獄。慘白的日光燈管不分晝夜地亮著,將每個人臉上的焦慮、恐懼和疲憊都照得無所遁形。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的刺鼻、藥味、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沉重得讓人窒息。

我站在急診大廳角落一根冰冷的承重柱旁,背脊緊緊貼著粗糙的墻面,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支撐的力量。腳踝的舊傷因為剛才的狂奔而劇烈地刺痛著,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里的神經,帶來一陣陣鉆心的酸脹。但我此刻根本感覺不到,所有的感官都被巨大的恐懼和揪心的擔憂占據。

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幾步開外,那扇緊閉的、亮著“搶救中”刺目紅燈的手術室大門。

門上方那三個血紅的字,像三只冰冷的眼睛,無情地俯視著門外狹窄過道里的一切。

劉昆背對著我,像一尊凝固的、沉默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在手術室門前。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寬大的校服空蕩蕩地掛在肩上,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他微微仰著頭,下頜線繃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脖頸處的肌肉因為用力而微微賁張。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握成拳、垂在身側的雙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慘白,微微顫抖著。他站在那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對抗著什么,又像是在無聲地祈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手術室的門緊緊關閉著,隔絕了里面的一切。只有那盞刺目的紅燈,像一個無情的倒計時器,冰冷地宣告著時間的流逝。

過道里異常安靜。除了偶爾護士匆匆而過的腳步聲,就只有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劉昆的媽媽,一個面容憔悴、眼睛紅腫的中年女人,無力地癱坐在一旁的藍色塑料椅上,雙手捂著臉,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滲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王浩站在劉昆身后一步遠的地方,同樣臉色慘白,嘴唇緊抿,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一種無能為力的焦灼。他幾次想上前拍拍劉昆的肩膀,但看著他那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弓弦般的背影,伸出的手又頹然地放下。

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和等待的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小時。手術室上方的紅燈,倏地熄滅了!

那盞燈的熄滅,像一道無聲的指令,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劉昆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緊握的拳頭捏得更緊,指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他依舊沒有回頭,但挺直的脊背卻幾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

手術室的門被從里面推開。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手術后的疲憊。

劉昆的媽媽像是被彈簧彈起一樣,猛地從椅子上撲了過去,聲音嘶啞破碎:“醫生!醫生!我老公……我老公他怎么樣了?!”

王浩也立刻緊張地湊上前。

劉昆依舊僵立在原地,像被釘在了那里。只有他那劇烈起伏的背脊,泄露了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但還算平靜的臉。他看了一眼圍上來的家屬,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沉穩:

“手術還算順利。高處墜落傷,右側多發性肋骨骨折,右腿脛腓骨粉碎性骨折,脾臟破裂出血……情況很兇險,但命暫時保住了。現在送ICU(重癥監護室)觀察,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需要密切監護。家屬先去辦手續吧。”

“保住了……命保住了……”劉昆的媽媽喃喃地重復著,像是終于找到了支撐,身體一軟,被王浩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沒有癱倒在地,眼淚洶涌而出,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巨大的悲痛。

王浩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只有劉昆。

在聽到“命暫時保住了”時,他緊繃到極致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極其緩慢地松弛了一絲絲。但隨即,當聽到“粉碎性骨折”、“脾臟破裂”、“ICU”、“沒有脫離危險期”這些冰冷的字眼時,他那剛剛松緩一絲的肩膀,又猛地繃緊!甚至比之前更加僵硬!

他沒有像他媽媽那樣失聲痛哭,也沒有像王浩那樣露出松口氣的表情。

他依舊背對著所有人,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是那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顫抖得更加劇烈了。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紫色。

醫生交代完情況,便轉身離開了。

護士推著移動病床從手術室里出來,上面躺著的人被各種管子、儀器和厚厚的紗布包裹著,幾乎看不清面容,只有監護儀器上閃爍的、代表生命體征的數字和曲線在無聲跳動。

劉昆的媽媽哭著撲到床邊,呼喚著丈夫的名字。

王浩攙扶著她,跟著移動病床往ICU的方向走去。

劉昆終于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臉。

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像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

那雙深邃的眼睛里,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干涸龜裂的土地。里面翻涌著巨大的痛苦、恐懼、后怕,還有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下唇上有一道清晰的、被牙齒咬破的血痕,正緩緩滲出血珠。

他死死地盯著被推走的移動病床,目光像是黏在了上面,又像是穿透了那層層的紗布和儀器,看到了病床上父親痛苦的模樣。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就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遠去,只剩下眼前這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通道,和被推向未知深淵的父親。

我看著他臉上那無聲的痛苦和絕望,看著他唇上刺目的血痕,看著他眼中那片仿佛被徹底摧毀的星空……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疼得無法呼吸。眼淚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我想走過去,想對他說點什么,想告訴他“會好的”,想給他一點點支撐的力量……

可我的腳步像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我只能站在原地,和他一樣,像被遺棄在冰冷煉獄里的兩尊石像,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無聲地承受著命運這突如其來的、殘酷的重擊。

---

ICU病房外的家屬等候區,像一片被絕望浸泡的沼澤。慘白的燈光不分晝夜地亮著,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混合著眼淚、汗水和廉價快餐盒飯的氣息。藍色的塑料椅排成幾行,上面坐著或癱靠著一個個面容憔悴、眼神空洞的等待者。

劉昆的媽媽在最初的崩潰后,被王浩和聞訊趕來的親戚攙扶著,去辦理各種繁雜的手續,又去醫生辦公室了解更詳細的情況。她的哭聲壓抑而破碎,像鈍刀子割在人心上。

角落里那張冰冷的藍色塑料椅上,劉昆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

他微微弓著背,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深深地插進濃密的黑發里,用力地抓扯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頭埋得很低很低,幾乎要埋進自己的胸膛里。寬大的校服包裹著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像一層脆弱無用的外殼。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緊繃的脖頸線條,和那微微起伏、帶著沉重壓抑感的背脊。

他像一頭受傷后獨自舔舐傷口的幼獸,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王浩給他買的礦泉水放在腳邊,一口沒動。親戚試圖安慰的話語,他只是僵硬地點點頭,沒有任何回應。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他插在頭發里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然后,極其緩慢地,他抬起了頭。

動作僵硬得像生銹的機器。

我看到了他的臉。

慘白依舊,但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之前的空洞和絕望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取代了。那是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卻又像是暴風雨來臨前壓抑到極致的海面,底下蘊藏著摧毀一切的暗流。

他抬起手,用指腹極其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去唇上那道干涸的血痕。動作帶著一種自虐般的狠厲。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對面冰冷的墻壁上,眼神空洞,卻又像是在艱難地消化著什么無法承受的重量。

許久,久到我以為他又會重新陷入那種隔絕一切的沉默。

一個沙啞得幾乎無法辨認的聲音,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感,極其艱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從他緊抿的唇縫里擠了出來,低得近乎耳語,卻清晰地砸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我爸……他……是家里的……頂梁柱。”

這句話,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猛地投入我的心湖,激起驚濤駭浪。也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我之前所有困惑的鎖。

工地上摔下來。

粉碎性骨折。

脾臟破裂。

ICU。

巨額的醫療費用。

還有……他媽媽那絕望無助的哭泣。

所有的碎片,瞬間被這句話串聯起來,拼湊出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圖景。

他是家里的頂梁柱。

現在,這根頂梁柱,倒了。

所以……他放棄了保送名額?那個能讓他更專注于競賽、可能通向更高舞臺的機會?他早就知道家里的情況?他早就……在默默承受著這一切?

巨大的酸澀瞬間沖垮了心防,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眼前這個沉默地扛起一切重擔的少年。他放棄的,從來就不只是一個名額,而是他本可以擁有的、更輕松一點的未來。他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選擇了責任。

劉昆沒有看我,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又一次深深地低下頭,將臉重新埋進掌心里。寬闊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像在承受著無聲的、巨大的壓力。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

一個穿著精致套裝、妝容有些花掉的中年女人,在王浩的指引下,神色匆匆地穿過等候區,徑直朝著劉昆和他媽媽的方向快步走來。女人臉上帶著焦急和關切,手里還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保溫桶。

“阿昆!嫂子!”女人走到近前,聲音帶著哽咽,一把拉住劉昆媽媽的手,“我剛接到電話!怎么會這樣?!老劉他怎么樣了?”

劉昆的媽媽看到來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淚又涌了出來:“慧芬……慧芬你來了……醫生說……醫生說命暫時保住了……可是……可是還在ICU……還沒脫離危險……嗚嗚嗚……”

被稱作慧芬的女人緊緊抱住劉昆媽媽,拍著她的背安慰著:“沒事的沒事的,嫂子,吉人自有天相!老劉身體底子好,一定能扛過去的!”她目光轉向依舊埋著頭、像一尊沉默石像的劉昆,眼神里充滿了心疼。

“阿昆……”慧芬松開劉昆媽媽,走到劉昆面前,聲音放柔,“別太擔心了,你爸會沒事的。你也要保重自己。”她把手里的保溫桶放到劉昆旁邊的椅子上,“阿姨熬了點湯,你和你媽多少喝點,身體要緊。”

劉昆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慧芬嘆了口氣,目光掃過周圍壓抑的環境,眉頭緊鎖。她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隨身的精致手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塞到劉昆媽媽手里。

“嫂子,這……這是我和老張的一點心意。”慧芬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真誠,“老劉治病要緊,別推辭!先用著!”

劉昆媽媽看著手里沉甸甸的信封,眼淚流得更兇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感謝的話,卻泣不成聲。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劉昆,猛地抬起了頭!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信封,眼神銳利得像刀子!那里面翻涌著巨大的屈辱、掙扎,還有一種被刺痛的自尊!

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成拳,指節捏得咯咯作響!

“媽……”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帶著一種壓抑的、不容置疑的決絕,“……我們……回家。”

“回家?”劉昆媽媽愣住了,淚眼婆娑地看著兒子,“阿昆……你說什么?你爸還在里面……”

“回老家!”劉昆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他高大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孤寂的影子。他的目光掃過那個刺眼的信封,又落在母親憔悴絕望的臉上,眼神痛苦而掙扎,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

“這里的醫藥費……我們負擔不起。”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回老家……縣醫院……有醫保……能報銷……能省很多錢。”他艱難地說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爸……爸需要錢……需要……長期的康復……”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喉頭的哽咽,才繼續說道,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我……我轉學。回去。照顧家里。”

轉學?!

回老家?!

這六個字,像六道驚雷,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在我耳邊炸開!炸得我眼前發黑,耳中轟鳴!

他要轉學?

他要離開一中?

他要……離開這里?

離開……我們剛剛才建立起的那一點點溫煦的、心照不宣的聯系?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滅頂般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劉昆說完這番話,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解釋。他彎下腰,動作有些僵硬地提起那個裝著湯的保溫桶,塞到旁邊一個親戚手里。然后,他轉過身,徑直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無法挽回的決絕。

“阿昆!”劉昆媽媽在身后哭喊。

王浩也急了,想追上去:“昆哥!等等!我們再想想辦法!”

劉昆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回頭。他走進電梯,按下了下行鍵。電梯門緩緩合攏,將他那沉默而孤寂的身影,連同那句沉重的“轉學回老家”,徹底隔絕在冰冷的金屬門板之后。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像被遺棄在寒冬的荒野里。

剛剛在夕陽籠罩的空教室里,那短暫交匯的目光和心照不宣的悸動,仿佛還帶著溫熱的余韻。

而此刻,命運卻以如此殘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將一切斬斷。

轉學。

回老家。

驟雨將至。

千秋白001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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