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絕望的搜尋中變成了最殘忍的酷刑。
三天。
整整七十二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異國的陽光依舊燦爛,卻照不進他那雙布滿蛛網般血絲、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卻偏偏被一股名為“偏執”的邪火支撐著,在警局、在街頭、在每一處可能藏匿的角落瘋狂游走、咆哮、命令。
金錢像流水般潑灑出去,砸向本地最有勢力的偵探社,買通街頭巷尾的地頭蛇,懸賞金額高得令人咋舌,足以讓任何亡命徒心動。他調動了國內能調動的所有人脈,施壓、斡旋,試圖讓這片陌生的土地為他敞開每一扇緊閉的門。搜救隊帶著警犬,翻遍了那棟房子周圍每一寸土地,每一叢灌木,甚至撬開了鄰居的院門。機場、車站、碼頭,所有離境通道被嚴密監控;醫院、診所、甚至停尸房……他親自去了,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掀開那些覆蓋著冰冷面容的白布,每一次掀開,心臟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又在看清不是她時,爆發出一種虛脫般的、混合著僥幸和更深絕望的戰栗。指甲縫里嵌滿了血痂和塵土,那是他無數次徒勞地扒開垃圾堆、翻找可能的線索留下的印記。
助理的聲音早已沙啞,每一次匯報都小心翼翼,像在觸碰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文總……南區的監控盲點都排查了,沒有……西區酒吧街的眼線說沒看到生面孔……醫院那邊……沒有匹配的入院記錄……警局那邊……還是沒有進展……”
他坐在臨時租住的、空曠冰冷的公寓地板上,昂貴的定制西裝皺巴巴地裹在身上,下擺沾著不知哪里的嘔吐物和泥漬。領帶早被扯掉扔在角落。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頭無力地仰著,喉結艱難地滾動。每一次“沒有”都像一把鈍斧,狠狠劈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起初是暴怒的嘶吼,然后是更深的沉默,最后只剩下粗重得像破風箱一樣的喘息。
“繼續……”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繼續找……把懸賞……再翻一倍……告訴他們……提供線索……哪怕只是……一個影子……也重賞……”
助理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和灰敗的臉色,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低低應了聲:“是。”
又一天過去。黃昏的余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孤單,投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只有偶爾眼珠的轉動,證明他還活著。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全是國內公司催命般的電話和信息。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在他瘋狂的缺席中,正發出瀕臨失控的警報。助理的手機更是被打爆了,他頂著巨大的壓力,硬生生扛著,但此刻,連助理的眼神里也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近乎憐憫的絕望。
“文總……”助理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不忍,“國內……董事會……還有那個跨國并購案……對方高層……最后通牒……明天中午前……必須……您親自到場簽字……否則……”后面的話,助理說不下去了。這已不僅是商業損失,更關乎整個集團的根基和信用。
他猛地睜開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兇光,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他死死瞪著助理,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將對方撕碎!
“否則什么?!”他嘶吼,聲音卻因過度透支而破音,顯得格外凄厲,“讓他們都去死!!找不到她!我他媽要這公司有什么用?!!”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身體卻因長時間的饑餓、脫水、精神崩潰而劇烈搖晃,重重跌回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額頭撞在茶幾角,瞬間破開一道口子,鮮血蜿蜒而下,混著汗水,滑過他扭曲的臉頰。他感覺不到疼,只覺得一股滅頂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那點強撐的偏執之火。
助理嚇得魂飛魄散,撲過來想扶他:“文總!您流血了!我馬上叫醫生!”
“滾開!”他粗暴地推開助理,用手背狠狠抹掉流進眼睛的血,視線一片猩紅。他靠著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一條擱淺瀕死的魚。那猩紅的視野里,仿佛又看到了浴室里蒸騰的水汽,聽到了那聲令人心膽俱裂的痛呼……還有樓下那片刺眼的、空無一物的草坪。
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他混亂不堪的腦海里響起:她消失了。憑空消失。像一個最惡毒的詛咒,一個針對他靈魂的精準打擊。無論他付出什么代價,動用何種力量,她都像人間蒸發一樣,徹底消失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所有的搜尋,所有的瘋狂,都成了徒勞的笑話。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破碎,帶著一種滲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絕望,“好……好得很……算你狠……”笑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助理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房間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和那令人心碎的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嗚咽聲停了。他緩緩抬起頭,臉上血淚模糊,眼神卻空洞得可怕,所有的憤怒、瘋狂、偏執,都像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灰敗。他盯著天花板,仿佛透過它看到了遙遠的、他不得不回去的牢籠。
“……訂機票。”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消散的風,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死寂,“最早一班……回國的。”
“文總……”助理遲疑著,看著他慘不忍睹的樣子和額頭的傷口,“您的傷……還有這邊……”
“我說!”他猛地轉頭,眼神銳利如刀,刺向助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訂!票!”那眼神深處,是最后一點屬于上位者的、冰冷的威壓,以及一種更深沉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是!”助理不敢再勸,立刻轉身去辦。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了眼睛。額頭的傷口還在流血,一滴,一滴,落在昂貴卻污濁不堪的西裝上,洇開一小片暗紅。身體冷得發抖,心卻像沉入了萬載寒冰的湖底。回國?回去面對那個沒有她的、冰冷龐大的空殼?回去處理那些曾經視若生命、如今卻味同嚼蠟的商業帝國?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早已結痂的傷口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點痛,比起心口那個巨大的、空蕩蕩的血洞,微不足道。
他像個輸光了一切的賭徒,被迫離開了這張賭桌。但他知道,這場賭局遠未結束。那個消失的女人,帶走了他一半的魂魄,也留下了一個無法解開的、如同附骨之疽的謎團和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
“不管你躲到哪里……”他在心里,對著那無垠的虛空,對著那個可能永遠消失不見的身影,無聲地、咬牙切齒地低語,“天涯海角……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挖出來。”這不再是偏執的嘶吼,而是一種淬了冰的、深入骨髓的誓言。帶著血腥味,帶著刻骨的恨意,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絕望的眷戀。
他緩緩站起身,身體依舊搖晃,卻不再倒下。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這片異國他鄉的璀璨夜景,眼神冰冷得像兩塊凍透的黑曜石。這里,成了他恥辱和痛苦的源頭。他必須離開,帶著一身狼狽和滿心瘡痍,回到那個能讓他積蓄力量、重新織網的巢穴。
回國的飛機引擎轟鳴著沖上云霄,撕裂了異國的天空。他靠在頭等艙冰冷的座椅上,傷口被簡單處理過,纏著刺眼的紗布。窗外是翻滾的云海,陽光刺目。他閉上眼,隔絕了那虛假的光明。黑暗中,只有浴室的水聲、那聲凄厲的尖叫、還有最后那片空蕩蕩的草坪……在腦海中反復上演,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