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霆的激動與指令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承暉堂內(nèi)激起層層漣漪,也瞬間點燃了整個文家的行動力。新婚夫婦返回棲梧殿準備出行事宜,而文府上下已如精密的齒輪般高效運轉(zhuǎn)起來。
棲梧殿內(nèi):
侍女們捧著各式物品魚貫而入,動作輕快卻井然有序。碧蘿坐在梳妝臺前,任由貼身侍女為她梳理長發(fā),鏡中映出的容顏沉靜如水,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文彥希昨夜放在她枕畔的那枚溫潤的龍鳳金卡。
“夫人,”一位年長些、氣質(zhì)沉穩(wěn)的侍女捧著幾個精巧的玉盒上前,“這是老太爺吩咐送來的。這幾瓶是上好的凝玉露,滋養(yǎng)肌膚,緩解疲乏極佳;這是用深海冰蠶絲和云霞錦特制的幾套常服,樣式素雅,行動也方便;還有這盒是‘百草閣’煉制的清心丹,凡塵濁氣重,夫人若覺不適可含服一粒。”
碧蘿目光掃過,微微頷首:“爺爺有心了,替我謝過。”她拿起一件煙青色、繡著暗銀色纏枝蓮紋的長裙,料子入手冰涼柔滑,輕盈若無物,卻又異常堅韌,正是為出行準備的。“就這件吧。”
另一邊,文彥希已換上了一身便于行動的玄青色勁裝,外罩一件同色系的云紋錦袍,腰束玉帶,更顯挺拔利落。他正低聲與匆匆趕來的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陳鋒交代著什么。
“……陳鋒,此行以夫人安全為第一要務(wù),護衛(wèi)力量要精不要多,動靜不宜過大。”文彥希神色鄭重,“爺爺點了你親自帶隊,我放心。但記住,夫人身份特殊,我們此行是微服考察,切莫驚擾書院日常,更不可泄露夫人身份分毫。”
陳鋒,一個面容剛毅、氣息沉穩(wěn)如淵的青年漢子,聞言抱拳沉聲道:“少爺放心!屬下明白。護衛(wèi)已精選八人,皆是好手,擅長隱匿、護衛(wèi)、追蹤,對外只稱是少爺?shù)碾S行管事與家將。路線也已規(guī)劃妥當(dāng),最快明日清晨即可抵達北辰書院所在的‘云麓城’。”
文彥希滿意點頭,目光轉(zhuǎn)向正在更衣的碧蘿。她已換好那身煙青長裙,長發(fā)簡單挽了個髻,僅簪一支素玉簪,褪去了新婦的華麗,卻更添清雅出塵,宛如山澗幽蘭,那份骨子里的神韻卻難以遮掩。她感受到他的目光,回眸一笑,帶著詢問。
“都安排好了,夫人。”文彥希走過去,自然地接過侍女手中的披風(fēng),為她系上絲絳。他的動作熟練而輕柔,仿佛已做過千百遍。指尖不經(jīng)意拂過她頸后細膩的肌膚,兩人目光相接,空氣中彌漫著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溫情。
“嗯。”碧蘿應(yīng)了一聲,抬手替他理了理微皺的衣領(lǐng),動作自然親昵,“爺爺說帶上陳鋒他們,很好。不過,”她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聲音壓低了些,“若遇尋常麻煩,不必事事勞煩陳統(tǒng)領(lǐng)出手。夫君的劍,也該多沾沾塵世的氣息了。”
文彥希聞言失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這是妻子在給他歷練的機會,也是對他能力的信任。“遵命,夫人。”他笑著應(yīng)下,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我的劍,自當(dāng)為夫人開路。”
啟程: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攬月臺上,一艘外觀并不起眼、形似普通商旅所用的中型云舟已然停泊。舟體線條流暢,烏木船身打磨得油亮,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鐫刻著文家特有的徽記。
陳鋒帶著八名氣息內(nèi)斂、穿著普通勁裝的護衛(wèi)肅立一旁。文震霆親自送至臺邊,看著眼前這對璧人,眼中滿是期許與不舍。
“爺爺,我們走了,您多保重身體。”文彥希躬身行禮。
“爺爺放心,我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盡快傳回消息。”碧蘿亦盈盈一禮。
“好,好!去吧!”文震霆用力拍了拍文彥希的肩膀,又看向碧蘿,眼神慈愛,“碧蘿啊,一路小心。彥希,照顧好你媳婦!”
“是,爺爺!”文彥希鄭重應(yīng)諾。
兩人在護衛(wèi)的簇擁下登上云舟。艙門關(guān)閉,隔絕了外界的視線。舟內(nèi)空間遠比外觀寬敞舒適,布置得雅致清幽。隨著一陣極輕微的嗡鳴,云舟平穩(wěn)升空,化作一道流光,悄無聲息地融入初綻的晨曦之中,向著西北方向的云麓城疾馳而去。
云舟之上:
舟行平穩(wěn),窗外云海翻騰,壯麗非凡。文彥希和碧蘿并未在豪華的內(nèi)艙休息,而是并肩立于前端的觀景臺。
勁風(fēng)被無形的屏障柔和地擋在外面,只余下拂面的微風(fēng)。碧蘿微微閉目,似在感受著天地間流淌的靈氣與下方廣袤大地上傳來的、駁雜而充滿生機的“氣”。那是無數(shù)凡人的喜怒哀樂、耕讀勞作匯聚而成的紅塵煙火。
文彥希站在她身側(cè)半步之后,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她的側(cè)影上。晨光勾勒著她完美的輪廓,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他心中思緒萬千。昨夜是極致的纏綿,今晨是溫馨的依偎,而此刻,則是并肩踏上征途的堅定。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理想,會以這樣的方式,在新婚伊始就被身邊這位尊貴的神女如此鄭重地捧起,并為之付諸行動。
“在想什么?”碧蘿睜開眼,眸光清澈地看向他。
文彥希回神,坦誠道:“在想你…在想昨日在承暉堂,你說的話。”他向前一步,與她并肩而立,目光投向下方云霧間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川河流,“那些孩子…求學(xué)之路艱難,我年少時曾隨家族商隊路過一些偏遠村落,見過那些趴在簡陋學(xué)堂窗外,眼里充滿渴望卻無力進入的孩子…那景象一直刻在我心里。我只是沒想到…”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你會記得,會如此放在心上。”
碧蘿輕輕握住他的手,指尖傳遞著溫潤的力量。“你我夫妻一體,你的牽掛,自然也是我的牽掛。”她的聲音平靜而蘊含力量,“況且,凡人雖壽數(shù)短暫,力有窮盡,但其求知之欲、向上之心,其文明之火種,亦是天道運轉(zhuǎn)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北辰書院能屹立數(shù)千年,匯聚英才,必有可取之道。了解它,幫助它惠及更多寒門,亦是穩(wěn)固此界根基之舉。”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云層,看到了更遠的未來。
文彥希心中震動更甚。他明白,碧蘿此舉,不僅是為他,為文家,更是站在更高的維度,俯視著整個凡人世界的文明傳承。這份眼界與胸襟,令他欽佩不已。他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得妻如此,文彥希此生無憾。”
航程并未波瀾不驚。途中,云舟曾為避開一股異常狂暴的罡風(fēng)亂流而稍稍偏離航線,短暫地掠過一片赤紅色的、被稱為“炎礫荒原”的地域上空。下方的景象令人心驚:大地龜裂,熱浪蒸騰,稀稀落落的植被頑強地生長在裂縫邊緣,幾處簡陋的土堡聚落散落其間,顯得格外荒涼貧瘠。
“那是…赤焰部落的領(lǐng)地?”文彥希皺眉,他曾聽家族商隊提起過這片環(huán)境惡劣、資源匱乏的邊境之地。
“嗯。”碧蘿的目光也落在下方,秀眉微蹙。她的感知更為敏銳,能“聽”到風(fēng)中傳來的、夾雜著沙礫的、孩子們帶著沙啞的讀書聲,斷斷續(xù)續(xù),卻異常執(zhí)著。一個穿著打滿補丁衣服的小小身影,正趴在滾燙的巖石上,用燒焦的木炭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板上艱難地描畫著。“這里…似乎比我們預(yù)想的更偏遠,也更艱難。”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這景象,比文彥希描述過的更直觀地沖擊著她。
文彥希感受到了她情緒的變化,輕輕攬住她的肩:“北辰書院,或許能給他們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我們此行的意義,更重了。”
碧蘿靠在他肩頭,望著那片迅速遠去的赤紅荒原,輕輕“嗯”了一聲,眼神變得更加堅定。赤焰荒原上那在滾燙巖石上描摹的身影,已深深印入她心中。
抵達云麓城:
經(jīng)過近一日的飛行,在第二日傍晚時分,云舟終于抵達了目的地——云麓城。
這座依山而建的巨城,在夕陽的余暉中展現(xiàn)出磅礴的氣勢。高聳入云的城墻由巨大的青灰色條石砌成,歷經(jīng)風(fēng)霜,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城內(nèi)建筑鱗次櫛比,風(fēng)格古樸厚重又不失大氣,街道寬闊,人流如織,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書卷墨香和市井煙火氣交織的獨特氣息。城市最高處,一片連綿的、籠罩在淡淡云霧和氤氳靈光中的宏偉建筑群巍然矗立,飛檐斗拱,樓閣參天,正是名震三界的北辰書院所在。
云舟并未直接飛往書院,而是在陳鋒的指揮下,降落在城外一處屬于文家產(chǎn)業(yè)的僻靜莊園內(nèi)。莊園管事早已等候多時,恭敬地將一行人迎入。
“少爺,少夫人,一路辛苦了。”管事躬身道,“一切已按陳統(tǒng)領(lǐng)吩咐準備妥當(dāng)。這里是干凈的院落,身份文牒也已備好。對外,少爺是文家負責(zé)巡視各地學(xué)舍、體察助學(xué)實情的三公子文彥希,少夫人是您的夫人碧氏。護衛(wèi)們皆是隨行家將。”
文彥希接過文牒看了看,制作精良,毫無破綻。“很好。辛苦了。”他轉(zhuǎn)向碧蘿,“夫人,今夜先在此處休整,明日一早,我們便以普通求學(xué)訪客的身份,去叩開北辰書院的大門。”
碧蘿頷首,目光已投向窗外暮色中書院那朦朧而莊嚴的輪廓,眼中閃爍著探究與期待的光芒。她知道,這趟承載著愛與責(zé)任的旅程,真正的考驗與收獲,才剛剛開始。赤焰荒原上那小小的身影,北辰書院中那些或寒門或貴胄的學(xué)子,以及身邊這位與她心意相通的夫君,共同織就了這幅新婚畫卷上最獨特也最動人的底色。棲梧殿的鳳凰,已然振翅,落入了這充滿智慧與挑戰(zhàn)的凡塵學(xué)海。
北辰書院————
文家別院清幽雅致,一夜無話。次日清晨,文彥希與碧蘿換上了更顯樸素卻依舊質(zhì)地精良的常服,碧蘿甚至刻意收斂了那份出塵的氣質(zhì),只保留著大家閨秀的端莊。陳鋒僅帶了兩名最精干、氣息也最不易引人注意的護衛(wèi),扮作貼身隨從,一行五人,如同尋常的富家子弟攜眷出游,低調(diào)地融入了云麓城清晨的人流中,向著半山腰那片籠罩在晨霧與瑯瑯書聲中的北辰書院走去。
書院正門莊嚴肅穆,巨大的青石門楣上,“北辰書院”四個蒼勁古樸的大字在朝陽下熠熠生輝。守門的并非普通家丁,而是兩名氣息沉穩(wěn)、眼神銳利的書院執(zhí)事弟子。得知是文家三公子文彥希攜夫人前來“體察各地學(xué)舍、了解助學(xué)實情”,執(zhí)事弟子不敢怠慢,一邊引路,一邊迅速向內(nèi)通報。
很快,一位身著深藍色書院講師長袍、約莫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人,帶著兩名年輕助教匆匆迎了出來。他便是北辰書院負責(zé)日常庶務(wù)的副院長之一,姓周。
“文三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夫人安好!”周副院長笑容滿面,拱手行禮,姿態(tài)無可挑剔,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文家商行遍布天下,資助學(xué)舍也是常事,但這位三公子新婚燕爾便帶著夫人親自來“體察”,倒是新鮮。
文彥希依著設(shè)定好的身份,溫文爾雅地回禮:“周院長客氣了。此番冒昧打擾,實乃奉家族之命,想深入了解一下各地學(xué)子求學(xué)之現(xiàn)狀,尤其是那些寒窗苦讀、家境清寒的學(xué)子們,文家希望能更切實地幫上一把。”他側(cè)身引薦碧蘿,“這位是內(nèi)子碧氏,對此事也頗為關(guān)切。”
碧蘿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院長,煩請尋一安靜處,我們想先與您談?wù)剷旱拇笾虑闆r,尤其是學(xué)子們的日常修習(xí)與生活境況。越詳盡越好。”她開門見山,沒有絲毫寒暄客套,那雙清澈的眼眸直視著周副院長,仿佛能洞悉一切敷衍。
周副院長心頭微凜,這位文三少夫人,氣質(zhì)雖斂,言語間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威儀。他連忙應(yīng)道:“是是是,公子夫人這邊請,請到會客堂詳談。”
初聞堂上言
會客堂布置清雅,墻上掛著勸學(xué)名篇。分賓主落座,奉上清茶后,周副院長便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北辰書院的輝煌歷史、嚴謹學(xué)風(fēng)、名師輩出、以及為朝廷輸送了多少棟梁之才。他著重強調(diào)了書院對寒門學(xué)子的照顧:“……我北辰書院秉承有教無類之祖訓(xùn),特設(shè)‘勤學(xué)齋’,為寒門學(xué)子減免束脩,提供抄書、灑掃等勤工儉學(xué)之職,確保他們安心向?qū)W。住宿方面,也專門辟有‘清寒院’,雖簡樸些,卻也干凈整潔,冬有炭火,夏有涼席……”
碧蘿安靜地聽著,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當(dāng)周副院長提到“清寒院”時,她端起茶盞,垂眸輕啜一口,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微諷。她放下茶盞,打斷對方對書院“光輝形象”的粉飾,直接問道:“周院長,束脩減免幾何?勤工儉學(xué)的職事可夠所有寒門學(xué)子所需?‘清寒院’的住宿條件,具體如何?幾人一室?被褥衣物可夠御寒?一日三餐,學(xué)子們都在何處用?餐食標準如何?可有學(xué)子因身體不適或營養(yǎng)不濟而影響學(xué)業(yè)?”
一連串的問題,精準、犀利、直指核心,沒有絲毫迂回。周副院長的笑容僵了僵,額角似乎沁出一點細汗。他干咳一聲:“這個……減免額度視學(xué)子家境評定而定,勤工儉學(xué)……名額自然有限,需學(xué)子們努力爭取。清寒院嘛……八人一室,被褥……書院定期會更換……餐食在書院大膳堂統(tǒng)一用,葷素搭配,管飽……”他的回答開始變得含糊其辭,眼神也有些閃爍。
文彥希適時地接口,語氣溫和卻帶著壓力:“周院長,文家欲行助學(xué),非為虛名,實求實效。若連學(xué)子們真實的生活境況都摸不清,這錢糧物資,如何能用到刀刃上?還請院長務(wù)必坦誠相告。”
周副院長被這對年輕夫婦一剛一柔、步步緊逼的問話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只得含糊地承諾:“公子夫人放心,書院對學(xué)子們自是盡心盡力,若有不足之處,定當(dāng)改進,改進……”
碧蘿心中已有計較,知道從這位副院長口中難以得到完全真實的答案。她不再追問,轉(zhuǎn)而道:“有勞院長了。紙上得來終覺淺,我們想親眼看看,隨意走走,聽聽學(xué)子們自己的心聲。可否請院長行個方便?”
周副院長如蒙大赦,連忙道:“自然自然!老夫這就安排人陪同……”
“不必了。”碧蘿直接拒絕,語氣淡然卻不容置喙,“人多反倒不便。我們自行看看即可,若有疑問,再向院長請教。”她站起身,目光掃過窗外庭院中匆匆走過的學(xué)子身影,“陳鋒。”
“在。”一直如影子般立在文彥希身后的陳鋒上前一步。
“你帶人,去書院各處,不拘是課堂外、林蔭道、還是藏書閣附近,隨機找?guī)孜粚W(xué)子過來。記住,”碧蘿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震顫的力量,清晰地傳入陳鋒和周副院長耳中,“一定要找不同出身、不同年級的學(xué)子。告訴他們,我們是……嗯,官府‘督學(xué)司’派來暗訪的專員,專為體察學(xué)子真實境況。若他們能如實反映書院學(xué)習(xí)、生活中的問題,無論大小,官府必會嚴查督辦,切實改善!若有人因說實話而受到任何不公待遇,官府定嚴懲不貸!但若有所隱瞞……”她頓了頓,眼神如冰,“便是阻礙官府興學(xué)大計!”
“督學(xué)處”暗訪專員!這個身份比文家資助人的名頭更具威懾力,也更易讓學(xué)子們相信“說實話”能帶來改變。周副院長臉色瞬間白了,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在碧蘿那平靜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目光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屬下明白!”陳鋒沉聲應(yīng)命,眼中精光一閃。他立刻領(lǐng)會了夫人的用意,帶著兩名護衛(wèi)迅速而無聲地退了出去,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消失在書院錯綜的回廊和庭院之中。
學(xué)子心聲
等待的時間不長,卻讓周副院長如坐針氈。碧蘿和文彥希只是安靜地品茶,偶爾低聲交談兩句,氣氛卻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很快,陳鋒回來了,身后跟著四個年齡、氣質(zhì)、穿著都迥然不同的學(xué)子。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長衫的少年,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帶著怯懦和不安(典型的寒門學(xué)子);一個穿著錦緞、神態(tài)略顯倨傲的少年(富家子弟);一個身著書院普通學(xué)子服、看起來老實敦厚的青年(中等家境);還有一個是年紀稍小、約莫十二三歲,眼神卻透著早熟和一絲倔強的小少年(疑似來自更艱苦地區(qū))。
四名學(xué)子被帶到會客堂旁的側(cè)廳,面對碧蘿和文彥希(尤其是碧蘿那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以及旁邊臉色煞白的周副院長,都顯得局促不安。
碧蘿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個穿著打補丁長衫的寒門少年身上,聲音刻意放得柔和了些:“不必害怕。我們是官府督學(xué)處的,只想聽真話。你叫什么名字?家在何處?在書院求學(xué),可有難處?”
那少年瑟縮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周副院長,嘴唇哆嗦著不敢開口。
碧蘿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在此所說的話,只有我們幾人知曉,官府必會為你做主。若有人敢事后報復(fù),形同抗旨,誅九族。”
“誅九族”三個字輕飄飄落下,卻讓周副院長渾身一顫,差點癱軟在地。那寒門少年也猛地一震,對上碧蘿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蘊含著星辰大海又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眼眸,一股莫名的勇氣涌了上來。他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帶著哭腔:“大人!小人……小人叫李石頭,家在三百里外的李家溝。書院……書院減免了我一半束脩,可剩下那一半,還有筆墨紙硯、書本、還有……還有那‘清寒院’的‘管理費’、‘炭火費’、‘熱水費’……我爹娘賣光了糧食和雞才勉強湊夠第一年的……我每日天不亮就要去藏書閣灑掃,下了學(xué)還要去后廚幫工,換一頓晚飯和幾個銅板……可還是不夠啊大人!清寒院……八個人擠在漏風(fēng)的屋子里,冬天冷得像冰窖,發(fā)的薄被根本不管用,好多人都凍病了!飯……膳堂的飯,我們這些‘勤學(xué)齋’的,只能吃最便宜的‘丙餐’,清湯寡水,見不到幾滴油星,饅頭也常是冷的、硬的……我……我餓得實在沒力氣讀書……”少年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
碧蘿的眼神瞬間冷冽如冰,掃向周副院長。周副院長面無人色,汗如雨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接著,碧蘿又轉(zhuǎn)向那個老實敦厚的青年。青年比較謹慎,但也證實了“清寒院”條件艱苦,“丙餐”難以下咽,并提到有些家境稍好但非富貴的學(xué)子,也常被富家子弟排擠,搶不到好座位,甚至被搶走抄書的機會。
輪到那個富家子弟,他起初還想粉飾,但在碧蘿那洞徹一切的目光和“督學(xué)處”的威名下,也支支吾吾地承認了書院存在派系,富家子弟有更好的住宿(甲等舍)和餐食(甲餐),甚至有些夫子也會對他們另眼相看。他還提到有些家境困難的同窗,為了省錢,常常餓肚子或者偷偷幫人抄書到深夜。
最后是那個眼神倔強的小少年。他來自更偏遠的“黑石嶺”,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卻異常清晰:“大人,俺叫虎子。俺不怕!俺就想念書!清寒院擠、冷、俺不怕!飯不好,俺能忍!可……可俺抄書賺的錢,被管事的克扣!他說俺字丑,只給一半!還有……俺們想多學(xué)點,晚上點燈看書,蠟燭錢太貴,管宿舍的老劉頭不讓點,說費蠟還容易走水!俺們只能借著月光看,眼睛都熬壞了!”他小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眼中是不屈的火焰。
四個學(xué)子,四份血淚摻雜的控訴,徹底撕碎了周副院長之前粉飾的太平。碧蘿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周身那股無形的低氣壓,讓整個側(cè)廳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好,你們說的,我都記下了。”碧蘿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官府會查。你們先回去,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自有好處。若有人問起,只說文公子夫人關(guān)心學(xué)子,隨意問了問家常。”
孩子們?nèi)缑纱笊猓謳е唤z希望,被護衛(wèi)悄然帶離。
觸目驚心
“周院長,”碧蘿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路,去清寒院,去膳堂。現(xiàn)在,立刻。”
周副院長面如死灰,雙腿發(fā)軟,幾乎是被陳鋒架著在前面帶路。
一行人穿過書聲瑯瑯的講堂區(qū)域,繞過幾處精致的園林,越走越偏,空氣中也漸漸彌漫起一股潮濕、陳舊和……淡淡的異味。最終,他們停在書院西北角一處低矮、破舊的院落前。院門上掛著一塊歪斜的木牌,上面寫著“清寒院”三個字,漆色剝落。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霉味、汗味和劣質(zhì)炭火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院子狹小,地面坑洼不平,晾曬著一些打著補丁、顏色灰敗的衣物。幾排低矮的平房,窗戶紙大多破損,用木板或破布勉強堵著。
碧蘿徑直走向其中一間敞著門的屋子。屋內(nèi)光線昏暗,潮濕陰冷。通鋪上擠擠挨挨地鋪著八張草席和薄薄的、顏色發(fā)黑發(fā)硬的被褥。墻壁上布滿霉斑,墻角甚至有滲水的痕跡。一個破舊的炭盆放在屋子中央,里面只有幾塊將熄未熄的劣質(zhì)黑炭,散發(fā)著嗆人的煙氣。幾個面黃肌瘦的學(xué)子正蜷縮在冰冷的鋪位上看書,看到突然闖入、衣著光鮮的一行人,尤其是看到面無人色的周副院長,都嚇得慌忙起身,不知所措。
碧蘿走到一張鋪位前,伸手摸了摸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指尖傳來刺骨的冰涼和粗糙的觸感。她的目光掃過學(xué)子們單薄的衣衫和凍得發(fā)紅的手,最終落在一個學(xué)子放在破木箱上、已經(jīng)冷硬的半個黑面饃饃上。
她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周副院長抖得更厲害了。
下一站,是大膳堂。此刻并非飯點,但后廚區(qū)域已經(jīng)開始準備午膳。碧蘿不顧阻攔,直接闖入了后廚。巨大的蒸籠冒著熱氣,一邊是白面饅頭和香氣四溢的葷菜(顯然是甲餐);另一邊則是顏色發(fā)暗、個頭明顯小一圈的雜糧饅頭和一大鍋幾乎看不到油花、只有幾片菜葉漂浮的清湯寡水(丙餐)。幾個幫廚的寒門學(xué)子正在費力地劈柴、洗刷堆積如山的碗碟,手上凍瘡紅腫。
碧蘿走到那鍋“丙餐”湯前,拿起旁邊的長勺攪了攪,舀起一勺。渾濁的湯水里,只有幾片發(fā)黃的菜葉和零星的、幾乎看不見的油星。她放下勺子,看向負責(zé)膳食的管事,那管事早已嚇得跪倒在地。
“這些,就是給‘勤學(xué)齋’學(xué)子吃的‘丙餐’?”碧蘿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是……是……大人……”管事哆嗦著回答。
“成本幾何?每日定額多少?克扣了多少?”碧蘿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
管事面如土色,抖如篩糠,哪里還答得出來。
碧蘿不再看他,目光緩緩掃過這骯臟的后廚、堆積的劣質(zhì)食材、以及那些埋頭苦干、手上帶著凍瘡的寒門學(xué)子。赤焰荒原上那個在滾燙巖石上描摹的身影,與眼前這些在冰冷潮濕中掙扎求學(xué)的身影,在她腦海中重重疊疊。新婚的柔情蜜意早已被冰冷的怒火和沉重的責(zé)任感取代。
她轉(zhuǎn)身,看向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周副院長,又看向身旁神色凝重、眼中同樣燃燒著怒火的文彥希。
“老公,”碧蘿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這北辰書院,光鮮的門楣之下,藏著的污穢,比我們預(yù)想的更深、更寒人心。看來,僅僅‘了解’是不夠的了。”
她微微抬起下頜,晨光勾勒出她清冷而堅毅的側(cè)臉,棲梧殿鳳凰的威儀,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作了滌蕩凡塵污濁的凜冽鋒芒。
“走,去見見那位……德高望重的山長大人。”
焚心之痛
那渾濁湯水里漂浮的幾片枯黃菜葉,那冷硬如石的黑面饃饃,那滲著霉斑的冰冷墻壁,那蜷縮在破被中、凍得手指關(guān)節(jié)紅腫發(fā)紫卻仍緊攥書卷的學(xué)子……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碧蘿的心上。
她是棲梧殿的鳳凰,生而高貴,俯瞰眾生。她見過星辰隕落,滄海桑田,也曾在神魔戰(zhàn)場揮斥方遒,視萬千生靈為天道棋局。她以為凡塵疾苦,不過是典籍中冰冷的描述,是夫君文彥希口中帶著憐憫的嘆息。
可當(dāng)這一切如此赤裸、如此骯臟、如此冰冷地呈現(xiàn)在眼前,沖擊著她的感官,撕扯著她的認知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的疼痛攫住了她。那不是神軀的創(chuàng)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與灼燒。
赤焰荒原上那個趴在滾燙巖石上描摹的身影,與眼前這些在陰冷潮濕中瑟瑟發(fā)抖、為了一口冷飯一個銅板耗盡心力、連一盞讀書的燈都點不起的身影,瞬間重疊!他們眼中那如出一轍的、倔強不屈的求知之火,在此刻惡劣環(huán)境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刺眼!
心如刀割!
這四個字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受。那是一種混合著滔天怒火、無邊悲憫、以及深深自責(zé)的劇痛。她早該想到的!文彥希描述過艱難,卻遠不及親眼所見的萬分之一!她作為執(zhí)掌部分天道權(quán)柄的存在,竟讓如此污穢與不公,堂而皇之地寄生在這座號稱“有教無類”的千年學(xué)府之下!
她站在骯臟的膳堂后廚,周身那股無形的低氣壓已化為實質(zhì)的冰寒。空氣仿佛凝固了,連蒸籠冒出的熱氣都似乎畏懼地停滯。跪在地上的管事抖得如同篩糠,周副院長更是面無人色,幾乎要暈厥過去。只有文彥希,清晰地感受到從妻子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怒意與痛楚。他上前一步,緊緊握住了她冰涼的手,無聲地傳遞著力量與支持。
碧蘿緩緩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再睜開時,那雙清澈如九天寒潭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緒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平靜。
“周院長,”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凌碎裂般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周副院長心上,“你口中‘干凈整潔’的清寒院,‘管飽’的丙餐,便是如此模樣?”
周副院長雙膝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跪在地,涕淚橫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是…是下官失察!下官一定…一定嚴查!嚴懲…嚴懲這些欺上瞞下的蛀蟲!”
“失察?”碧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更添森然,“好一個失察!這層層盤剝,這明目張膽的克扣,這視寒門學(xué)子如草芥的行徑,若非你縱容默許,豈能至此?若非今日親見,豈知這千年學(xué)府,內(nèi)里早已腐朽至此!”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還在后廚麻木干活的寒門學(xué)子,他們手上的凍瘡、臉上的菜色、眼中深藏的麻木與畏懼,都像一根根針,狠狠扎進她的心。她甚至能“聽”到他們內(nèi)心深處壓抑的絕望與微弱的、幾乎熄滅的希望。
“老公,”她轉(zhuǎn)向文彥希,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無比堅定,“這已非助學(xué)考察,而是……清污除垢!”
文彥希眼中怒火熊熊,用力點頭:“夫人所言極是!此等行徑,天理難容!文家縱傾家蕩產(chǎn)資助,若根子爛了,又有何用?”
雷霆之怒直指山長
“走!”碧蘿不再看地上癱軟的周副院長一眼,仿佛他只是路邊的塵埃。她轉(zhuǎn)身,玄青色的裙裾在彌漫著餿味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凜冽的弧線,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目標明確——山長居所,“攬星閣”!
陳鋒立刻上前,如同提小雞般將癱軟的周副院長拽起,厲聲道:“帶路!去山長處!若有半分耽擱,后果自負!”兩名護衛(wèi)緊隨其后,氣息肅殺。
一行人穿過書院,所過之處,原本喧鬧的學(xué)子們感受到這不同尋常的凝重殺伐之氣,紛紛噤聲避讓,驚疑不定地看著這隊由一位絕色卻面罩寒霜的夫人帶領(lǐng)、押著面無人色的周副院長、直奔書院核心禁地的隊伍。
攬星閣位于書院最高處,環(huán)境清幽雅致,靈氣氤氳,與剛剛所見的清寒院和膳堂后廚判若云泥。閣樓前,兩名氣息深沉的守閣長老試圖阻攔:“來者何人?山長靜修,不得擅闖!”
碧蘿腳步未停,甚至連目光都未曾偏移半分。陳鋒一步踏前,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威壓如同出鞘利劍,悍然釋放:“督學(xué)處辦案!讓開!”那兩名長老被這凌厲的氣勢所懾,又瞥見被押著、面如死灰的周副院長,心中驚疑,竟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碧蘿徑直推開了攬星閣那扇雕刻著星圖、厚重而華貴的紫檀木門。
門內(nèi),光線柔和。一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身著樸素灰色道袍的老者,正坐在蒲團上,對著窗外的遠山云海烹茶。茶香裊裊,一派仙風(fēng)道骨,與閣外的肅殺格格不入。他便是北辰書院的山長,慕清源。
慕清源似乎早有所覺,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目光平靜,先是掃過面無人色的周副院長,最后落在為首的碧蘿身上。當(dāng)看清碧蘿面容,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刻意收斂卻依舊浩瀚如淵、凜冽如冰的氣息時,他古井無波的眼中,終于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震驚!
“不知貴客駕臨,有失遠迎。”慕清源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絲滄桑,“只是不知,以如此陣仗闖入老朽靜修之地,所為何事?”他的目光在碧蘿和文彥希之間逡巡,試圖判斷他們的身份。督學(xué)處?不像!這女子的氣度……深不可測!
碧蘿站在門口,晨光從她身后涌入,為她周身鍍上一層冰冷的金邊。她沒有理會慕清源的問題,目光如實質(zhì)的冰錐,直刺這位德高望重的山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雅靜的攬星閣內(nèi),每一個字都帶著焚心的痛楚與滔天的怒火:
“慕山長,好一個‘有教無類’的千年北辰!”
“你可知你書院西北角那‘清寒院’中,八位學(xué)子擠在漏風(fēng)滲雨的陋室,蓋著薄如紙、硬如鐵的被褥,在凍餒中瑟瑟發(fā)抖?”
“你可知你書院大膳堂后廚,那專供寒門學(xué)子的‘丙餐’,清湯寡水,餿飯冷饃,連豬食都不如?!”
“你可知你書院執(zhí)事弟子、管事雜役,層層盤剝克扣,連學(xué)子抄書換來的幾個救命銅板都不放過?連他們夜間點一盞讀書的燈油都要剝奪?!”
“你可知多少寒門學(xué)子,耗盡家財,背負巨債,只為踏入這北辰之門,卻在此處受盡欺凌,饑寒交迫,連活下去都成奢望,更遑論安心向?qū)W?!”
碧蘿一步步走進閣內(nèi),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慕清源的心上。她指著窗外那象征書院核心、靈氣盎然的區(qū)域,又猛地指向西北角那被刻意遺忘的、破敗陰冷的角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質(zhì)問:
“你在此攬星望月,烹茶論道,享受著萬世師表的尊榮!可你那雙俯瞰天下的眼睛,可曾真正看過你書院最底層、最角落、最需要你庇護的學(xué)子?!他們的血淚,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希望之火將熄的哀鳴,你可曾聽見分毫?!”
她停在慕清源面前,距離不過三尺。那平靜外表下壓抑的、足以焚毀天地的怒火與心如刀割的劇痛,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洶涌地沖擊著這位見慣風(fēng)浪的山長!
“北辰書院,千年清譽,煌煌圣殿?”碧蘿的聲音最后歸于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她盯著慕清源驟然蒼白的臉,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宣判:
“在本座看來,不過是一座建立在寒門學(xué)子累累白骨與無盡血淚之上的……華麗墳?zāi)梗 ?/p>
“慕清源,”她第一次直呼其名,神女的威儀不再掩飾,如同九天之上的審判之音,“你,該當(dāng)何罪?!”
攬星閣內(nèi),茶香猶在,卻已冰冷刺骨。時間仿佛凝固,只剩下碧蘿那誅心之問,在寂靜中回蕩,震得慕清源手中的茶杯,“啪”一聲,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好的,我們接續(xù)碧蘿在攬星閣內(nèi)對山長慕清源發(fā)出誅心之問后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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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星閣內(nèi)死寂無聲**
那精致的瓷杯碎裂的脆響,在寂靜的攬星閣內(nèi)格外刺耳。滾燙的茶水濺濕了慕清源灰色的道袍下擺,幾片茶葉粘在上面,狼狽不堪。然而,這位德高望重的山長此刻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身形微微佝僂,原本清癯矍鑠的面容瞬間失去了血色,變得一片慘白,如同瞬間蒼老了十歲。
碧蘿那字字泣血、句句誅心的質(zhì)問,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開了他閉關(guān)靜修、超然物外的表象,也劈開了他潛意識里刻意忽略的、關(guān)于書院陰暗角落的認知壁壘。那些被華麗辭藻和悠久歷史掩蓋的污穢與不公,被眼前這位身份莫測、氣勢如淵的夫人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面前!
“華……華麗墳?zāi)埂蹦角逶醋齑蕉哙轮瑹o意識地重復(fù)著碧蘿最后的宣判,渾濁的老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被徹底擊垮的茫然。他苦心經(jīng)營、視為畢生心血的北辰書院,竟被形容為墳?zāi)梗窟€是建立在寒門學(xué)子白骨與血淚之上的?
“不……不可能……”他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干澀沙啞,帶著垂死掙扎般的虛弱,“我北辰書院……千年清譽……有教無類……怎會……怎會至此?”他猛地抬頭,看向被陳鋒如同死狗般拖進來、癱在地上涕淚橫流的周副院長,眼中驟然爆發(fā)出駭人的怒火,“周明遠!你這孽障!你……你竟敢如此欺瞞于我?!那些寒門學(xué)子……那些清寒院……那些丙餐……都是真的?!”
周副院長被山長這從未有過的暴怒嚇得魂飛魄散,只剩下磕頭如搗蒜,語無倫次:“山長……山長饒命!下官……下官一時糊涂……是被下面的人蒙蔽……是他們貪墨……下官失察……下官該死!該死啊!”他此刻只想把所有罪責(zé)推給下面的人,保住自己一條狗命。
“失察?蒙蔽?”碧蘿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瞬間澆滅了慕清源對周明遠的怒火,也將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自己身上。“慕山長,你身為一院之長,是書院的定海神針,更是所有學(xué)子的庇護者!一句‘失察’,一句‘被蒙蔽’,就能洗脫你高高在上、閉目塞聽、任由蛀蟲啃噬書院根基、任由寒門學(xué)子在絕望中掙扎的罪責(zé)嗎?!”
她向前一步,無形的威壓如同山岳般傾軋而下,讓慕清源這位修為不俗的山長也感到呼吸困難,心神劇震。碧蘿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剖開他所有的偽裝和借口:
“你可知,就在你在此處品茗論道,感受天地靈氣之時,西北角的清寒院里,有學(xué)子因凍餓交加而咳血不止?”
“你可知,膳堂后廚那餿臭的丙餐,是多少寒門學(xué)子一天中唯一勉強能果腹的東西?他們正是長身體、耗心神的年紀!”
“你可知,那個叫虎子的孩子,為了省下幾個銅板的蠟燭錢,借著月光讀書,眼睛已經(jīng)熬得通紅,看字都模糊了?!”
“你可知,那個叫李石頭的孩子,為了湊夠你書院名目繁多的‘雜費’,天不亮就要灑掃,深夜還要幫工,累得在課堂上昏厥過去?!”
碧蘿每問一句,慕清源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身體就佝僂一寸。她所說的細節(jié),如此具體,如此鮮活,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真實感,絕非憑空捏造!尤其是當(dāng)她提到“虎子”、“李石頭”的名字時,慕清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或許記不住所有寒門學(xué)子的名字,但他知道,書院里確實有很多這樣來自窮鄉(xiāng)僻壤、名字帶著泥土氣息的孩子!他們……他們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求學(xué)?
“我……”慕清源張了張嘴,喉頭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化為一聲沉痛到極致的、仿佛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哀嘆:“……老朽……有罪!”這聲“有罪”,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氣神,他再也支撐不住,踉蹌一步,若非及時扶住了身邊的矮幾,幾乎要癱倒在地。那雙曾經(jīng)閃爍著智慧光芒、洞悉世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悔恨、痛苦和茫然。
**心如刀割雷霆手段**
看著慕清源瞬間坍塌的精神世界,看著他眼中那深切的痛苦與悔恨,碧蘿心中那焚心的怒火并未平息,卻奇異地摻雜進了一絲更深的悲憫。這份悲憫并非針對慕清源個人,而是針對這整個扭曲的體系,以及無數(shù)被這體系吞噬、掙扎求生的靈魂。赤焰荒原上那小小的身影,清寒院里凍得發(fā)抖的學(xué)子,膳堂后廚麻木干活的少年……他們的身影在她眼前不斷閃回,每一次都帶來新的刺痛。
她的指尖在寬大的袖袍中微微蜷縮,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這份“心如刀割”,是神性對人性苦難最直接的共鳴,是新婚燕爾驟然直面世間至暗的沖擊,更是對自己未能更早察覺、未能阻止這一切的自責(zé)。
文彥希敏銳地感受到妻子身上那翻騰不息的情緒風(fēng)暴。他上前一步,輕輕攬住碧蘿微微顫抖的肩膀,沉聲道:“慕山長,事已至此,悔恨無益。當(dāng)務(wù)之急,是撥亂反正,還北辰書院一個朗朗乾坤,給所有寒門學(xué)子一個真正的求學(xué)之所!”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既是給慕清源指明方向,也是給碧蘿最堅實的支撐。
碧蘿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再抬眼時,眸中只剩下冰冷而決絕的鋒芒。她看向慕清源,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慕清源,你若還想保住北辰書院千年傳承不絕,若心中還有一絲為師者的良知,就立刻給本座站起來!”
慕清源渾身一震,渾濁的目光對上碧蘿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蘊含著無上威嚴的眼眸。那目光中沒有寬恕,只有審視和必須執(zhí)行的命令!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卻也奇異地激起了他最后一絲殘存的責(zé)任感和求生欲。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強撐著站直了身體,雖然依舊搖搖欲墜,但眼神中多了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然。
“請……請大人示下!”慕清源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好!”碧蘿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出鞘利劍,寒光四射:
“第一,即刻封鎖清寒院、膳堂后廚及所有相關(guān)賬房、庫房!陳鋒!”
“屬下在!”陳鋒立刻上前。
“你帶護衛(wèi),持我……督學(xué)處令牌!”碧蘿隨手拋出一枚非金非玉、刻著玄奧符文的令牌(實則是她自身神力的凝結(jié),但在此刻無人能辨),令牌散發(fā)出的無形威壓讓閣內(nèi)所有人,包括慕清源都感到窒息,“協(xié)同山長親信,即刻控制所有涉事管事、執(zhí)事、賬房!尤其是清寒院管事、膳堂管事、負責(zé)勤工儉學(xué)分派及克扣學(xué)子酬勞之人!一個不許漏網(wǎng)!封存所有賬冊、單據(jù)!膽敢反抗或銷毀證據(jù)者,格殺勿論!”
“遵命!”陳鋒接過令牌,眼中厲芒一閃,帶著兩名護衛(wèi)如虎狼般押著癱軟的周明遠,迅速領(lǐng)命而去。行動之快,讓慕清源都來不及反應(yīng)。
“第二!”碧蘿目光如電,射向慕清源,“你,親自去清寒院!去膳堂后廚!親眼看看你治下的‘有教無類’是何等景象!看看那些被你忽視的學(xué)子們,過著怎樣的日子!不是走馬觀花,是給我一寸一寸地看!一個學(xué)子一個學(xué)子地問!我要你在今晚日落之前,給我一份詳盡的、涵蓋所有問題的清單!少一條,漏一處,你這山長之位,就到頭了!”
慕清源臉色慘白,身體又是一晃,但看著碧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只能咬牙躬身:“……老朽……遵命!”
“第三!”碧蘿轉(zhuǎn)向文彥希,聲音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喙的力量,“老公,你心思縝密,精于計算。立刻著手徹查書院近十年,不,近二十年來所有涉及寒門學(xué)子資助、勤工儉學(xué)、膳食住宿補貼的賬目!特別是那些‘管理費’、‘炭火費’、‘熱水費’等名目的流向!我要知道每一枚銅板的去處!所有貪墨、克扣之人,必須連本帶利吐出來!文家的資源,即刻調(diào)動,優(yōu)先保障所有寒門學(xué)子今日起,吃上熱乎的飽飯,住進有炭火、有干凈被褥的屋子!費用,先由文家墊付!”
“夫人放心!”文彥希毫不猶豫地應(yīng)下,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我親自督辦!定讓這些蛀蟲無所遁形!孩子們的吃住,今晚之前必見改善!”
碧蘿最后將目光投向窗外,那象征著書院核心的輝煌殿宇,又緩緩移向西北角那片被遺忘的陰冷角落。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卻又蘊含著無比堅定的力量:
“慕清源,北辰書院是沉疴積弊,還是浴火重生,就在你一念之間。本座會看著你。若你仍有一絲擔(dān)當(dāng),便用行動,來洗刷你今日之罪,來告慰那些在絕望中未曾放棄希望的學(xué)子之心!否則……”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中的寒意,讓攬星閣內(nèi)的溫度仿佛又驟降了幾分。
慕清源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帶著哽咽和決絕:“老朽……萬死難辭其咎!但請大人給老朽一個贖罪的機會!老朽……定當(dāng)竭盡全力,清理門戶,還書院一個清白,給寒門學(xué)子一個交代!”他知道,這已是他和北辰書院最后的機會。
碧蘿不再言語,只是微微頷首。她轉(zhuǎn)身,玄青色的身影在攬星閣的門扉處留下一個清冷而決絕的剪影。文彥希緊隨其后。閣內(nèi),只剩下失魂落魄、卻不得不強打精神準備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慕清源,以及地上那攤碎裂的瓷片和冰冷的茶漬,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時代的崩塌與一個艱難重生的開始。
棲梧殿鳳凰的怒火,終于點燃了滌蕩污濁的烈焰。而這場焚盡書院腐朽根基的大火,才剛剛開始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