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希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仿佛碧蘿最后那句平靜的宣告抽走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看著碧蘿抽回的手，那指尖的微涼如同冰錐刺入他掌心空落落的虛無。客廳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在回蕩，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夢兒……那個被他視作影子、當(dāng)作工具、最終因他的冷漠和恐懼而徹底心死寂滅的女孩……她的愛，她的絕望，她的消亡，此刻如同最鋒利的刑具，反復(fù)凌遲著他搖搖欲墜的靈魂。巨大的悔恨和滅頂?shù)谋瘋麕缀鯇⑺鐢溃麖埩藦堊欤韲道飬s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文震庭的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著，看向?qū)O子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痛心。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跳起：“孽障！你……你竟然……！”后面的話，老爺子氣得說不下去，只是指著文彥希的手都在顫抖。真相太過殘酷，殘酷到連他這個見慣風(fēng)浪的老人都覺得窒息。他心疼那個叫夢兒的姑娘，更痛恨孫子曾經(jīng)混賬透頂?shù)乃魉鶠椋?/p>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碧蘿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冰泉滴落寒潭，清晰、冷靜，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文彥希自我沉溺的漩渦。

“文彥希。”

她連名帶姓地叫他，那雙金綠色的眼眸不再有絲毫悲憫的漣漪，只剩下屬于九天玄凰的、洞穿萬古的審視與絕對的威嚴。這聲呼喚，如同神諭降臨，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讓沉浸在巨大痛苦和悔恨中的文彥希渾身劇震，下意識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被迫聚焦在她臉上。

碧蘿的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入他靈魂深處最混亂、最脆弱的地方。

“看著我。”她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文彥希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怔怔地迎上她的目光。在那雙蘊含著星河流轉(zhuǎn)、看盡滄海桑田的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狽不堪、失魂落魄的倒影，渺小得如同塵埃。

“收起你那廉價的自憐和悔恨。”碧蘿的語氣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下，“夢兒已經(jīng)寂滅，她的痛苦、她的絕望，她的愛恨，都已歸于虛無。你的眼淚，你的痛苦，改變不了任何過去，也慰藉不了那個早已消散的靈魂。它們除了讓你自己沉溺于痛苦，顯得更加懦弱和虛偽，毫無意義。”

這毫不留情的斥責(zé)如同當(dāng)頭棒喝，狠狠砸在文彥希的心上，讓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身體晃了晃。他下意識地想反駁，想說自己是真心悔悟，但嘴唇翕動了幾下，在碧蘿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洶涌的情緒，在神祇的審判面前，確實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帶著自我感動的矯情。

碧蘿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強大的神威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并非刻意壓迫，卻讓整個空間都為之凝滯。她盯著文彥希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出了那個如同驚雷般的問題：

“現(xiàn)在，回答我。文彥希。”

“如果夢兒真的能回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直擊靈魂的穿透力，“帶著她完整的記憶，帶著她對你刻骨的愛戀，也帶著被你親手澆滅、最終寂滅的絕望……回來了！你，準備如何選擇？”

她的話語在寂靜的客廳里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文彥希耳膜嗡嗡作響。

“選我？還是選她？”

碧蘿的目光緊緊鎖住他，不容他有絲毫閃躲。這個問題太殘酷，太直接，將文彥希內(nèi)心最隱秘的恐懼、最不敢面對的假設(shè)，赤裸裸地剖開在他自己面前，也呈現(xiàn)在震驚的爺爺面前。

文彥希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選……選誰？夢兒如果能回來？那個被他辜負至死的女孩？還是眼前這位與他生死與共、早已融入他骨血的上古神凰妻子？巨大的矛盾和恐慌瞬間攫住了他，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他從未想過，也不敢想！

就在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幾乎不可能發(fā)生的假設(shè)沖擊得思維停滯、靈魂都快要撕裂之際，碧蘿的第二個問題，如同更沉重的巨石，緊隨其后砸了下來。

她沒有給他思考第一個問題的時間，她的停頓僅僅是一瞬，金綠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難以言喻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屬于碧蘿元君的神性審視，似乎也有一絲……屬于“夢兒”殘留印記的、微不可查的執(zhí)拗探詢。

“還有，”碧蘿的聲音低沉下來，卻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文彥希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現(xiàn)在，就在此刻，你心里愛的人……”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所有的偽裝和自欺欺人。

“是她？還是我？”

她微微停頓，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近乎殘酷的決絕：

“文彥希，我要聽你一句真話！一句掏心窩子、沒有半分虛假的真心話！”

“如果她回來了，你又會如何選擇？”

轟——！

這兩個問題，一個關(guān)于不可能發(fā)生的未來，一個關(guān)于血淋淋的當(dāng)下，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文彥希的靈魂上。選誰？愛誰？這哪里是選擇？分明是神祇對他靈魂深處最真實情感的終極拷問！是對他過往所有卑劣、如今所有情感歸屬的最終審判！

客廳里的空氣仿佛被徹底抽干。文震庭屏住了呼吸，震驚地看著碧蘿，又看向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孫子。老爺子此刻也完全懵了，他沒想到孫媳婦會問出如此尖銳、如此不留余地的問題。這幾乎是將彥希架在火上烤，逼他在深淵邊緣做出最后的坦白。

文彥希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他嘴唇哆嗦著，臉色由慘白轉(zhuǎn)為一種瀕死般的灰敗。他看著碧蘿，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有對夢兒刻骨銘心的愧疚和遲來的、撕心裂肺的痛楚（這痛楚在真相被揭開后達到了頂峰），有對碧蘿深入骨髓的愛戀和依賴，更有被這兩個致命問題逼到絕境、無處遁形的巨大恐慌和茫然。

他愛碧蘿嗎？毋庸置疑！這份愛，在生死的磨礪中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悸動，刻進了他的靈魂。他視她為生命的光，唯一的救贖，并肩同行的伴侶。

可夢兒呢？那個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女孩？當(dāng)她的絕望和卑微的愛戀被如此血淋淋地攤開，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才是她悲劇的根源……那份遲來的、錐心刺骨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幾乎要將他勒斃！這份沉重的情感，難道就不是“愛”的一種扭曲回響嗎？或者說，是比愛更沉重、更無法擺脫的罪孽枷鎖？

碧蘿的兩個問題，如同兩把鑰匙，一把試圖打開他塵封的、充滿罪孽的過去，一把試圖確認他當(dāng)下的、至關(guān)重要的真心。過去與現(xiàn)在，愧疚與深愛，亡者與生者……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激烈碰撞、撕扯，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摧毀。

他該如何回答？他能如何回答？說愛碧蘿？那是否意味著對夢兒徹底的背叛和冷酷？說對夢兒有愧？那又將碧蘿置于何地？那個“如果她回來了”的假設(shè)，更是將他拖入了無法想象的地獄圖景。

巨大的壓力讓文彥希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他看著碧蘿那雙等待答案、不容一絲雜質(zhì)和猶豫的金綠色眼眸，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得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試圖發(fā)出聲音，卻只溢出破碎而絕望的氣音。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的沉默，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碧蘿靜靜地等待著，她的目光平靜得可怕，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映照著他所有的掙扎、痛苦和……即將到來的抉擇。這抉擇，將定義他這個人，也將定義他們未來的路。

就在文彥希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碾碎，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極致痛楚和某種決絕明悟的情緒，如同火山熔巖般沖破了他所有的混亂和桎梏！

他猛地抬起頭，不再閃躲，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迎上碧蘿審視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了茫然和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燃燒的、帶著血淚的清明和破釜沉舟的勇氣！

“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虛妄的、孤注一擲的力量，艱難地沖破了喉嚨的封鎖。然而，就在這至關(guān)重要的答案即將出口的瞬間——

“夠了！”

一聲低沉而威嚴的喝止，如同驚雷般在客廳炸響！

出聲的并非碧蘿，也非文震庭。

只見碧蘿那雙金綠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兩簇沉寂萬古的神火驟然點燃！浩瀚磅礴的神威不再收斂，如同無形的海嘯般席卷整個空間！燈光劇烈搖曳，空氣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文彥希和文震庭瞬間感覺如同置身于萬丈深海，巨大的壓力讓他們呼吸停滯，連思維都仿佛被凍結(jié)！

碧蘿周身縈繞起一層朦朧而尊貴的金色光暈，長發(fā)無風(fēng)自動，衣袂翩然。她臉上的所有屬于“人”的情緒——無論是質(zhì)問的銳利，還是等待答案的平靜——都在這一刻褪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踞九天之上、俯瞰眾生的漠然與神性的威嚴。那是一種超越凡塵情愛、洞悉萬物本質(zhì)的絕對清醒。

她的目光掃過文彥希那副即將崩潰、準備剖心瀝血回答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復(fù)雜——那復(fù)雜里有一絲微不可查的……或許是屬于“夢兒”印記的、得到答案前的最后悸動？但更多的，是九天玄凰對凡俗執(zhí)念的終極否定與超越。

“本君不需要答案了。”碧蘿的聲音變了，空靈、浩渺，如同從九天之外傳來，帶著一種終結(jié)因果、塵埃落定的漠然神力。

文震庭和文彥希都驚呆了，被這突如其來的神威和話語震得心神俱顫。不需要答案了？為什么？

碧蘿的目光落在文彥希臉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視著他靈魂深處翻騰的痛苦、糾結(jié)、愛戀與罪孽。她緩緩抬起手，指尖縈繞著一點純凈到極致、仿佛蘊含著生命本源的金綠色光芒。

“你的掙扎，你的痛苦，你的愧疚與愛戀，在問出那個問題的瞬間，在你這副瀕臨崩潰、試圖用‘真心’來回答卻依舊被過往罪孽死死纏繞的模樣里……”碧蘿的聲音如同神諭，冰冷地陳述著事實，“本君已然看得分明。”

她指尖的光芒微微閃爍，映照著文彥希慘白的臉：“你心中確有碧蘿，深入骨髓，此情不假。但夢兒……”她頓了頓，那空靈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嘆息，仿佛在為那個消散的靈魂做最后的注腳，“她留下的，不是愛，是烙印在你魂魄上的、名為‘罪’與‘愧’的枷鎖！這枷鎖沉重如淵，足以扭曲你任何關(guān)于‘選擇’的答案，讓所謂的‘真心’也蒙上塵埃，不再純粹。”

碧蘿的指尖輕輕點向文彥希劇烈起伏、被悔恨啃噬的胸膛，那點金綠色的光芒如同有生命般，沒入他的身體。

“啊——！”文彥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并非肉體之痛，而是靈魂仿佛被最純凈的火焰灼燒！那些纏繞在他魂魄深處、關(guān)于夢兒的愧疚、悔恨、自我厭棄……那些構(gòu)成沉重枷鎖的負面情緒，如同遇到了克星，在純凈的涅槃神火下劇烈沸騰、掙扎，發(fā)出無聲的哀鳴！神火并非焚毀記憶，而是以一種霸道而精準的方式，強行剝離著這些負面情緒對他靈魂的侵蝕和扭曲！這個過程，痛苦得如同刮骨療毒！

碧蘿看著他在神火灼魂下痛苦顫抖卻咬牙硬撐的模樣，眼中最后一絲屬于“人”的波動徹底消失，只剩下九天玄凰的絕對理智與悲憫：

“本君問‘如果她回來，你選誰’，問‘你現(xiàn)在愛誰’，非為聽你抉擇，更非與逝者爭寵。”

她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徹靈魂：

“只為讓你看清你自己！看清你靈魂上那名為‘過往罪孽’的沉疴！看清它如何如跗骨之蛆，扭曲你的認知，污染你當(dāng)下的情感！”

“不斬斷此枷鎖，你永遠無法真正面對碧蘿，你的愛，永遠帶著原罪的陰影和不純粹的可能！這對碧蘿不公，對夢兒……亦是另一種褻瀆！”

隨著她的話語，文彥希體內(nèi)的灼燒感達到了頂峰，他猛地噴出一小口帶著暗沉光澤的、近乎虛幻的淤血！那淤血落在地毯上，竟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瞬間化作一縷黑煙消散！與此同時，他感覺靈魂深處仿佛有什么沉重污穢的東西被硬生生剝離、焚盡了！雖然記憶仍在，但那份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扭曲的罪孽感和由此產(chǎn)生的對夢兒的病態(tài)執(zhí)念（愧疚的另一種形式），竟真的被那神火焚燒凈化了大半！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劇烈痛苦后的虛脫和……奇異的清明感，席卷了他！

他抬起頭，看向碧蘿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震撼和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他終于明白了她的用意！這根本不是選擇題，而是一場由神明親手執(zhí)刀的、針對他靈魂沉疴的殘酷手術(shù)！

碧蘿收回了手，周身的神威緩緩收斂，金色的光暈淡去。她又變回了那個坐在沙發(fā)上的、文家的少夫人。只是，她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一分，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至于夢兒能否歸來……”碧蘿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時的清冷，卻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淡漠，“重塑魂魄，重聚靈識，乃逆天之舉，所需機緣，非此界可尋。即便真靈溫養(yǎng)，歸來者，亦非昨日之夢兒，而是新生之靈。”

她的目光掠過文彥希依舊蒼白卻清明了些許的臉，最終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語氣斬釘截鐵，帶著神祇言出法隨的決斷：

“前塵已斷，舊債已清（指她強行剝離了扭曲文彥希的罪孽枷鎖）。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那虛無縹緲的未來……”

她轉(zhuǎn)回頭，金綠色的眼眸深深看進文彥希的眼底，一字一句，宣告著最終的法則：

“在你文彥希的生命里，自始至終，都只有碧蘿一人。”

“再無夢兒。”

話音落下，一滴晶瑩剔透、仿佛蘊含著星輝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碧蘿的眼角滑落。那淚珠并未墜地，而是在脫離她臉頰的瞬間，便化作一縷金色的光塵，消散在空氣中，只留下一縷極其淡薄、卻仿佛能滌蕩靈魂的清香。

這滴淚，是九天玄凰為那個徹底消散于天地間、名為“夢兒”的凡塵女子，落下的唯一、也是最后的祭奠。從此，因果了結(jié)，神心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