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宮中設宴,為了慶祝云侯凱旋。作為功臣之一的虞榮也在受賞之列。虞家自然得了頭一份的請帖。
車馬停在朱雀門外,虞榮身著緋色官袍,玉帶束腰,雖面上帶著征戰后的風霜,眉宇間卻添了幾分剛毅英氣。
虞蓮朝他揮了揮手,提著裙擺踏上白玉階,幾步走近了,才看清虞榮的膚色,比離別時黑了太多,像是被烈日反復灼曬過,一張臉除了牙齒都是黑的,笑起來還有些滑稽。往日里白凈斯文的次兄,如今黑得發亮,臉頰、額頭、脖頸像是被墨汁勻著涂了一層,連耳后都沒放過,唯獨一笑起來,兩排牙白得晃眼,活像剛從炭窯里鉆出來,偏生還咧著嘴露出白牙打招呼。
他肘了一下旁邊的人:“這是我小妹”那人聽見后,不知道怎的,突然飛的跑開了。
“次兄,你這是…哈哈哈哈哈哈哈”虞蓮笑得肩膀發顫,走到近前故意繞著他轉了半圈。
虞榮推了推他:“去去!你個小沒良心的,也不問問我,在邊關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凍,見面就拿我打趣!”
“我這不是瞧你精神好嘛?!庇萆徍貌蝗菀资兆⌒Γ谀_替他理了理歪斜的幞頭,指尖觸到他耳后,果然摸到層粗糙的皮膚:“真曬得這么狠?有沒有曬傷?我那有上好的美容養顏膏”
說歸說,鬧歸鬧,虞蓮還是趕緊關心起了虞榮?!捌げ谌夂竦?,哪那么嬌氣?!庇輼s拍開她的手,卻忍不住笑,“倒是你,再笑下去,宮門口的侍衛都要來看熱鬧了——看虞家二女公子對著個‘黑炭’笑抽了筋?!?/p>
虞蓮被他說得臉一紅,拉著他的袖子往里面走:“快走快走,再讓你站這兒,回頭史官都要記一筆‘虞榮,面如墨,齒若雪,立于階前,亮瞎百官眼’?!毙置脗z的笑聲撞在白玉階上,驚飛了檐角的夜鳥,連宮門前的石獅子,仿佛都染上了幾分笑意。
虞蓮被他說得鼻尖一酸,搖搖頭,聲音帶著點悶:“怎么會?就算二哥變成炭球,我也認得?!?/p>
兄妹倆這幾句低語,沖淡了宮門前的肅穆。虞蓮仰頭看他,見他雖黑了瘦了,脊背卻挺得更直,眼底的沉穩也比往日更甚,心里那點因趙家人而起的滯澀,竟悄悄散了些。
“快進去吧,爹娘該等急了?!庇輼s松開手,替她攏了攏披風,率先邁上臺階。
兄妹二人是一前一后進去的,殿內早已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虞父安夫人已在席間落座,見他們來,忙招手讓過去。虞蓮挨著虞萱坐下,眼角余光卻瞥見斜對面的席位,怎么趙家兄妹也在,趙政正端著酒杯,目光若有似無地往這邊飄,而許久不見的崔虹則穿著一身石榴紅的宮裝,鬢邊插著赤金點翠步搖,正與旁側的貴女說笑,眼角卻不時掃向虞蓮身上那件月白裙。
虞蓮湊到虞萱的耳邊小聲的嘀咕:“怎么他們也在?大母怎么想的?”
虞萱正用銀箸夾了塊水晶糕,聞言側過頭,眼尾悄悄往斜對面掃了掃,隨即用帕子掩著唇,回得同樣輕:“云侯凱旋是國宴,朝臣勛貴大多在列,怎么說趙家也算咱們家一門親戚”她頓了頓,見虞蓮眉頭仍蹙著,又補充道,“許是你想多了,大母可沒說讓他們來,是他們聽說弟弟回來,說什么見識世面才來的,你以為大母拎不清嗎?”
虞蓮“唔”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拿起茶杯抿了口茶??裳劢堑挠喙饪傁裾戳嘶遥瑹o論怎么避開,都能瞥見斜對面那幾道視線,攪得她連嘴里的茶都失了滋味。
宴席過半,忽有內侍高聲唱喏,說是圣上要賞云侯歌舞。絲竹聲起時,趙靈往崔虹身邊湊了湊:“聽聞姐姐與那虞蓮不和?”
崔虹正盯著虞蓮的背影出神,聞言回頭,見是趙靈,臉上便漾開一抹笑,語氣卻帶了幾分不屑:“不過是些陳年舊怨,你是誰?怎么突然問這個,莫不是虞蓮的人?”她用團扇遮著唇,聲音壓得低了些。
趙靈撥著腕上的玉鐲,眼波流轉間帶了點促狹:“方才見姐姐總往那邊瞧,還當是有什么熱鬧可看呢?!彼萆從亲李┝祟?,又道:“說起來,姐姐同她穿的是一色衣服,哪比得上姐姐呢?”
話沒說完,就被崔虹輕嗤一聲打斷:“有些人啊,行事卻小家子氣,虞家來了門窮親戚我們早早就知道了,這里可是宮宴,你故意激我與她比較,安的是什么心思,小心我宣揚出去!”她看了一眼虞蓮:“你沒瞧見你方才那模樣,虞蓮平日雖然粗鄙,可你比她更像個上不得臺面的鄉野丫頭。”
趙靈臉上的笑淡了幾分,玉鐲轉得更快了些,語氣卻依舊帶笑:“姐姐這話說的,我不過是瞧著你們衣裳顏色相近,隨口一提罷了?!彼а垲┝舜藓?,眼底閃過一絲譏誚,“倒是姐姐,怎么一提虞二小姐就急了?難不成被我說中了什么心事?”
她今天的目的就是讓虞蓮和崔虹起口角,然后她在從中調和,面對自己妹妹的救命恩人,虞榮自然而然會心生好感。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崔虹完全不想與她說話。
崔虹被戳中心事,攥著團扇的手更緊了:“這里可是宮宴,你這般搬弄是非!”她聲音拔高了些,引得鄰桌幾位夫人側目后,才壓低聲音,“真鬧起來,對你可沒有好處!”
趙靈臉上的促狹笑意淡了下去,玉鐲在腕間停了轉。她抬眼掃了圈投來的目光,又瞥見崔虹目露寒意,終究沒再接話,只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撥著浮茶。茶盞里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只余指尖偶爾劃過微涼的杯壁,襯得周遭的絲竹聲都仿佛遠了些。
席間宴飲的氛圍依舊熱鬧,皇帝陛下喝的有些高興了,皇后也面頰紅潤。他們下首位置的云侯對著上首位置陛下拱手:“起身,對著上首的陛下拱手笑道:“陛下,今日良辰美景,歌舞雖妙,卻少了幾分剛勁之氣。不如請虞二郎表演一段劍舞為陛下助助興?”
上首的陛下聞言,目光轉向虞榮所在的席位,含笑道:“朕早聽聞虞二郎擅劍,既有如此才俊,倒是該讓眾人開開眼界?!?/p>
不過片刻,便見虞榮一身緋衣,從殿外快步走入,他對著陛下行了大禮,聲音清朗:“臣虞榮,遵陛下旨意,獻丑了?!?/p>
話音落時,已有侍衛奉上長劍。虞榮接劍在手,轉身面向殿中,目光無意間掃過某個席位,見那人正抬眸望來,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便深吸一口氣,握住了劍柄。
劍舞剛至酣處,一道翠色身影輕手輕腳地繞開席間眾人,悄悄停在虞蓮身后。顧藍壓低聲音,帶著點好奇往殿中瞥了眼,指尖輕輕碰了碰虞蓮的胳膊:“剛才我阿父說,他讓你次兄舞的那套劍法,可比在家時凌厲多了,帶了股沙場的銳勁兒呢!”
虞萱笑著拉過了她的手:“藍妹妹這話說的,他要是還是從前那副模樣,豈不是白白跟了你阿父這么多年?”她眼尾掃過殿中,見虞榮正一記側劈,劍光如匹練橫過,帶起的風卷得階前燈籠輕輕搖晃,便轉頭對顧藍道,“不過說起來,還得多你阿父侯照拂,二弟初到軍中時,多虧你阿父時常提點呢。”
顧藍被她說得臉頰微紅,擺手道:“萱姐姐可別折煞我,我阿父最是欣賞虞二哥的性子,常說他是塊帶兵的料。”說著又湊近虞蓮,用團扇遮了半張臉:“方才那人跟崔家女娘那一下,我隔著兩桌都瞧見了,好幾位夫人都開始私下討論的人是誰,我隱約聽見了你的名字才過來?!?/p>
虞蓮用銀箸輕輕撥了撥碟中蓮子,聲音壓得更低:“說是我大父救命恩人之后,他們來這幾天就沒有消停過,那老夫人見著庫房里的玉器眼睛都直了。那兩個方才許是在席間蹭了兩杯酒,不知道現在哪兒嚼舌根呢。”
顧藍恍然大悟,拍了下手:“我就說看著面生,穿得倒人模狗樣,偏那眼神躲躲閃閃的?!彼巳豪飹吡巳?,果然見角落里坐著的趙政身上,他現在正縮著脖子跟旁邊人搭話,袖口磨出的毛邊在燈影下格外顯眼:“這種人最是難纏,沾著就甩不掉,你可得當心些?!?/p>
虞蓮沒接話,只抬眼望向殿中,虞澈剛謝了恩,正轉身往回走,目光時不時的打量,沒有看見想看見的那個人。經過虞蓮身邊時看見那人,腳步頓了頓,眼神也亮了亮,猶豫了再三,還是走了。
待虞榮的身影走遠,顧藍才湊過來,順著虞蓮的目光看向趙政,撇撇嘴:“原來是他。前幾日都傳開了,聽我家仆婦說,有個遠親賴在虞府不走,原以為是訛傳,沒想到真跟著赴宴了。你瞧他那模樣,對著個銅爵杯都摩挲半天,生怕碰壞了似的,也不嫌寒磣。”
虞蓮將空杯推給侍女,淡淡道:“隨他去。左右不過是場宴席,散了,各歸各位。”話雖如此,目光掠過趙政那身洗得發舊的青布袍時,卻微微沉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