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日頭漸漸斜了，照在階前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極了此刻屋里悄然蔓延的尷尬。此時郭老夫人、趙政、趙靈齊聚一堂，趙政一身玄色錦袍，指尖無意識地叩著桌面，節奏忽快忽慢，顯見得耐著性子，他身側的趙靈則攥緊了袖中的帕子，藕荷色的帕角被絞出深深的褶皺，臉頰泛著不自然的紅。
案上的茶早涼透了，騰起的熱氣消散得干干凈凈，正如方才被趙靈那句“不愿嫁入安遠侯府”驚斷的話頭。
郭老夫人終于抬眼，目光掃過孫子緊繃的下頜線，又落在孫女泛紅的眼角，緩緩停了捻珠的手：“靈丫頭，再說一遍？”
尾音拖得有些長，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威嚴。趙靈猛地抬頭，撞進祖母深不見底的眼，剛鼓起的勇氣又泄了大半，囁嚅著低下頭：“孫女，孫女覺得，孫女樣樣都比那虞蓮強。”
郭老夫人的聲音平平靜靜，聽不出喜怒，卻讓堂內的空氣陡然沉了幾分，“你倒說說，哪里比她強？”
趙靈被這一問，反倒像是找回了幾分底氣，猛地抬起頭，眼眶雖還紅著，聲音卻亮了起來：“虞家不就是有個從戎之功的阿父嗎？論家世，我趙家乃是百年勛舊，只不過沒落了而已，可那些底蘊還是在的！論才學，都城里都傳她粗鄙她，論容貌…”她頓了頓，指尖攥得發白，“孫女自問也不輸她！”說著，眼角不自覺地瞟向一旁的趙政，帶著幾分乞盼，又藏著幾分不服。
趙政眉頭皺得更緊，剛要開口，卻被郭老夫人一個眼神制止了。老夫人重新垂下眼：“家世是祖宗掙的，才學是給外人看的，容貌是爹娘生的，靈丫頭，你活了十六年，竟還沒明白，這些都抵不過兩個字。”接著：“當初我們逃過追殺是為了什么？心想只要能逃出去，哪怕日后守著半畝薄田過活，也強過成了刀下冤魂。”
“可……可她明明……”趙靈還想辯解，聲音卻弱得像蚊子哼。
“她明明什么？”郭老夫人打斷她，重新捻起佛珠，珠子轉動的聲音慢了許多，“比你會藏拙？比你懂分寸？靈丫頭，家世是頂在頭上的傘，可風大了，傘骨不結實，照樣會被掀翻。你哥將來要走的路，容不得身邊有個毛毛躁躁、眼高于頂的拖累。”
趙靈的指尖猛地掐進了帕子里，那點不服氣忽然就變了味，混著酸和澀，從心口漫到了眼角。她咬著唇，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卻帶著股豁出去的執拗：“可裴栩世子，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
趙政的眉頭“唰”地又擰了起來，剛要斥她不知羞，卻見老夫人捻珠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孫女微微顫抖的肩頭，那支金簪的流蘇晃啊晃，像極了少女藏不住的心事。
“裴家那小子？”老夫人的聲音淡了些，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多年前見過他，那時他只有七八歲，那匹馬，就連你們阿父也不敢嘗試。可他，攥著韁繩就敢往馬背上爬，被掀下來三次，胳膊擦破了皮，滲著血珠，也只是咬著牙瞪那馬，第四次竟真的坐穩了，還騎著跑了半圈馬場。”
趙靈的心猛地一跳，攥著帕子的手更緊了。她想起裴栩看虞蓮時的眼神，專注得像是在看一件志在必得的物事，原來那眼神里的執拗，打小就有。
“這樣的性子，”老夫人緩緩收回目光，落在孫女臉上，“好是好，認準的路九頭牛也拉不回。可壞處也在這里——他若瞧不上你，任你爭得頭破血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若真看上了誰，旁人再攔，怕也攔不住。”
趙靈的臉瞬間白了，方才壓下去的委屈又翻涌上來，卻不敢再像方才那樣直白表露，只咬著唇，將帕子攥得發皺。
趙政在一旁聽著，眉頭微蹙：“大母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老夫人打斷他，聲音里添了幾分果決：“靈丫頭，你若真對他動了心思，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入得了他的眼。不是比才學容貌，是比那股子能讓他瞧上的韌勁。若做不到，趁早收了心思，別到最后，落得個自輕自賤的地步。”
趙靈望著郭老夫人沉靜的眼，忽然覺得那碗涼茶的苦澀，像是順著郭老夫人的話，漫進了自己心里。她想起昨天裴栩來宣旨，一身緋紅官袍襯得他面如冠玉，手里捧著明黃的圣旨，站在廊下時，目光卻越過人群，落在了醉倒在地的虞蓮身上。
郭老夫人看向趙靈：“你若真放不下，也別急著去爭去比。先學著把性子磨平些，把眼界放寬些。讀點有用的書，學著管管家里的事，將來不管是嫁入哪家，都能立得住腳。到那時，再回頭看看今日的執念，或許就淡了。”
她垂著頭，看似在琢磨祖母的話，指腹卻反復摩挲著帕子上那朵并蒂蓮的針腳，像是要從那細密的紋路里攥出點什么來。郭老夫人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說的是“性子”，是“眼界”，是“立得住腳”，可她滿腦子都是裴栩看虞蓮時的眼神，那點藏不住的笑意像根刺，扎得她心口發疼。
等郭老夫人歇了話頭，她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轉身退出堂屋時，腳步看著沉穩，裙角卻在門檻上蹭了一下，那股子藏不住的急切，早把方才的若有所思沖得沒了蹤影。
到了虞蓮的院子前，她讓人通報了一聲便走了進去，恰在花園的暖閣外撞見虞蓮。虞蓮正侍弄著花草，聽見動靜，她抬眸看來，見是趙靈，臉上驚訝：“妹妹怎么來了？”
趙靈強壓下心頭的躁意，幾步走到虞蓮面前，目光直直地盯著她：“姐姐倒是清閑。”
虞蓮抬手示意侍女添茶：“不過是閑來無事，侍弄一下花草。妹妹尋我，想必是有事？”
趙靈：“我就是想問問你，你到底想對裴栩做什么？”
虞蓮聽后：“我不想對他做什么。是他，我是我，本就沒什么相干。”
“沒什么相干？”趙靈猛地轉頭看她，眼里滿是不信，“那昨夜，你為何要調戲他？？
虞蓮猛地抬眼，眸中那點笑意早散得干凈，只剩被冒犯的冷意。她將手中銅耳杯重重擱在案上，器物相擊發出沉響，驚得庭中雀兒撲棱棱飛遠了。
“趙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她挑眉，鬢邊步搖隨著動作輕晃，語氣里帶了幾分刻意的譏誚：難不成在你眼里，我虞蓮竟是那種會對人動手動腳的人？”
虞蓮的聲音卻陡然拔高了些：“昨夜不過是宴上喧鬧，又恰巧我次兄被陛下看重，我高興多飲了兩盞酒，怎么到你這兒就成了‘調戲’？你這般上綱上線，莫不是心里頭早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容不得旁人碰半分？”
話說到最后，她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射向趙靈，眼底竟浮出幾分促狹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達眼底，反倒襯得臉色更冷：“再說了，裴君若是真如你想的那般金貴，又怎會任由旁人‘調戲’？與其在這兒質問我，不如回去問問他自己，昨夜是誰先舉爵朝我笑的？”
虞蓮這話亦真亦假，她昨夜醉的一塌糊涂，干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依稀聽顧藍說了幾句。
趙靈被虞蓮的那句“誰先舉爵朝我笑的”堵得一噎，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她攥著腰間的玉佩，指節泛白，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裴君待人素來溫和，不過是宴席上的尋常禮節，虞姑娘也配拿來說嘴？”
虞蓮嗤笑一聲，抬手將鬢邊歪斜的步搖扶正，金珠碰撞的脆響里裹著幾分慵懶的挑釁：“尋常禮節？趙姑娘怕是沒瞧見，裴君舉爵時那眼神！”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眼尾掃過趙靈緊繃的側臉，“分明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呢。”
眼下裴栩又不可能突然出現，她拿幾句瞎話騙騙人也無所謂。
趙靈氣得指尖發顫，胸口起伏不定，偏生被虞蓮那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堵得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她不了解裴栩的性子。可素聞裴君年少有為，年紀輕輕便得了陛下賞識，眼下正因如此，那些細微的舉動才更叫人捉摸不透，或許虞蓮說的是假的，可萬一呢？
“你休要胡言！”趙靈咬著牙，聲音都帶了些微的抖，“裴君磊落坦蕩，怎會有你這般齷齪心思？”
虞蓮聽了這話，反倒笑出聲來，那笑聲里裹著金珠碰撞的脆響，落在寂靜的庭院里，格外扎耳。她抬手撥了撥步搖上垂下的流蘇，眸光流轉間盡是漫不經心：“齷齪心思？妹妹，男女之間那點意思，藏在眉梢眼底，可不是你一句‘磊落坦蕩’就能蓋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