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引雙已經離家兩月，章夫偶爾還是會喊章引雙的名字。

“章引雙，章引雙。”

章父晃了晃已經醉酒不清醒的頭腦，向屋外踉蹌的走去。

“章引雙，去給我打酒來。”他枯瘦的手指扒著門框，身子卻像斷了線的木偶，一點點滑落在地。

鄰居對章父這樣已經見怪不怪了，把棉被往頭上拽了拽。這老酒鬼的瘋話，她聽了十多年。幸好雙兒那孩子已經逃出去了，逃得遠遠的。

還沒到一刻鐘，章父就已經栽倒在床榻邊。

月光冷冷地照在章父蜷縮的身影上。嘴角還掛著渾濁的酒涎。

第二日清早，章父雙眼剛睜，覺得肚中空蕩的很，想找些吃食。

章父瞇著昏花的醉眼，忽覺榻上還蜷著個人影。

“梁......“章父下意識伸手去推，卻在觸及對方油膩發絲的瞬間猛然清醒。

孫寡婦那張蠟黃的臉正對著他，衣襟上散發著劣酒與汗酸混雜的濁氣。

章父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喉頭滾動著壓下陣陣惡心。

要不是那日實在醉酒，才不會找到她。

孫寡婦鼾聲如雷，被拍打時只是咂了咂嘴，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又沉沉睡去。

灶臺前，章父胡亂熬了鍋稀粥，焦糊的米香混著昨日剩菜的油腥味在屋里飄蕩。

忽見一只枯黃的手從旁伸出，眼疾手快地搶過碗筷，稀里呼嚕就往嘴里扒粥。

“餓死鬼投胎啊你？“章父筷子“啪“地拍在桌上。

孫寡婦充耳不聞，鼓著腮幫子大嚼，米粒粘在嘴角也顧不上擦。眨眼間粥碗見底，她又伸手去撈咸菜碟，指甲縫里的黑垢在碟沿蹭出幾道痕。

孫寡婦滿足地拍著肚皮癱回榻上，油亮的袖口在褥子上抹了抹，“已經進我的肚子里了。“

章父的臉色愈發陰沉，像蒙了層臘月的寒霜。他攥著空碗的手指節發白，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吃也吃了，該滾了。“

孫寡婦卻哧哧地笑起來。她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故意將褪色的衣襟扯開些：“喲，這會兒裝正經了？昨夜你摟著人喊'三娘'的時候，可不是這副嘴臉......“

“閉嘴！“章父猛地將碗砸在桌上。

孫寡婦見狀反而來了興致，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一步步逼近：“怎么？你還怕別人聽見？“

孫寡婦一把環住章父的腰，“你腰上的紅杏，真美。”

“滾出去！“章父突然暴起，抄起門邊的掃帚就往她身上招呼。他最討厭有人看到他腰間的紅杏。

孫寡婦罵咧咧地往外跑。

章父鐵青著臉將鍋蓋砸回灶臺，“哐當“一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發狠似的翻遍所有衣袋，連褲腳縫都捏過了，卻連半個銅子兒都沒摸到。

“該死的賤人！“他突然暴怒，把褪色的外衫狠狠摔在地上。

孫寡婦臨走前，還將自己為數不多的銀子摸走。

夏日暑氣灼熱，只是站在外面就會開始流下汗珠。

劉南眀前幾日給章引雙介紹漿洗衣物的活計之后，溪水邊就每日都能見到章引雙的身影。

樹蔭下能夠緩解暑日，溪水初觸碰時清涼，但若是長久觸碰，還是會覺得骨縫中有寒意。

天剛蒙蒙亮時，他就挨家挨戶收來成筐的臟衣。徐家灶房飄出炊煙時，他正好將最后一件汗衫疊進竹籃。

每日吃過早飯之后就去溪邊洗衣。

徐母徐父倒是不希望章引雙去做這個活計。畢竟這東西都是家里沒有頂梁柱的孀夫去做的多。

徐家雖說子嗣并不旺盛，但是徐母正值壯年，徐長寧也可以賺些銀子，沒有叫新嫁的夫侍去賺錢的道理。

但是章引雙異常堅持，徐母徐父也不好多說什么。

章引雙洗過衣物之后將衣物掛在家里，徐母為了讓章引雙能更多的晾衣服，連夜趕制了些新架子。

章引雙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徐家。

章引雙站在院門口，望著滿院濕漉漉的衣裳發怔。

那些布料沉甸甸地墜在晾衣繩上，水珠接連不斷地砸在泥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由于自己的力氣太小，沒法將衣服擰的太干，滴落的水在地上匯聚了一個個小水坑。

章引雙拿起掃帚，將水坑一一掃凈。掃帚劃過潮濕的泥地，帶起黏膩的泥漿。

一滴水珠從晾曬的被單上墜落，正巧打在章引雙的鼻尖。他眨了眨眼，突然發現那些水坑里映著碎金般的陽光，像撒了滿院的銅錢。

章引雙蹲在潮濕的泥地上，指尖無意識地劃拉著水洼。他想起上回去李員外家送衣裳時，那青石板鋪就的庭院，雨水落上去便立刻消失無蹤，連繡鞋的緞面都不會沾濕半分。

章引雙掰著指頭算要洗多少件衣服才能換來一塊磚。

算來算去的也算不清楚，反正這輩子可能都買不上一塊。

而且自己也沒那么名貴的衣裳可以配得上那樣的石磚。

章引雙盤算著過段時日該去布莊扯些厚實的棉布，在天涼前該給徐長寧縫對護膝。

章引雙站在院中央，望著滿架隨風輕晃的衣裳，心頭突然涌上一陣酸脹。不過月余光景，這方小院已處處染上他的痕跡。

晾衣繩上飄著他漿洗的粗布衫，墻角擺著他編的藤條筐，連灶臺邊都掛著他曬的干菜。

章引雙對徐母徐父的愧疚更甚。

二老不僅沒有因為徐長寧的事情苛責他，還處處維護。

章引雙有些害怕他們知道真相的那日。

章引雙不怕被責怪或者是辱罵，他寧愿徐家人對他破口大罵，甚至像他父親那樣抄起藤條抽他。

那些暴烈的疼痛他早已習以為常，苛責辱罵更是如同家常便飯。

可徐母每次將熱粥推到他面前時，那雙渾濁卻溫和的眼睛，總是讓章引雙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