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一大聲呼喊從門口傳來。
章引雙的指尖還滴著洗衣的冷水,卻在聽到那聲粗糲的“親家“時驟然變得冰涼。
他踉蹌著沖到院門前,透過門縫看見章父那張泛著酒氣的臉
蠟黃的皮膚上橫著幾道新添的抓痕,想必是昨夜又和哪個酒友廝打過了。
“阿爹...“章引雙聲音發顫。在徐家這些日子,他幾乎要忘記被藤條抽打時火辣辣的疼。
“你來做什么?”
“我就不能看看自己的兒子嗎?”章父義正言辭的說道,說完便自顧自的進入了院子。
章父打瞇眼打量四周,滿滿的全是晾曬的衣服。
“你非要嫁過來,我還以為你是要過什么好日子?!?/p>
章引雙嗓子發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徐家待我很好?!?/p>
章父下意識覺得徐家要靠徐父洗衣賺錢,忍不住嘲諷道,“讓你干這種粗活也叫好?還不如我給你挑的,好伺候還有錢?!?/p>
好伺候還有錢?腿腳還能正常走動對于章父來說就叫好伺候。
章引雙太明白章父的謊言了。
“這是我自己想找的活。”章引雙不想章父誤解徐家。
他那張嘴,到時候不定會說出什么去。
“徐家還要靠剛新婚的夫侍養?呵呵。”章父更加瞧不上徐家。
這要是章引雙嫁進焦家,現在好歹章父能有個屋子坐,還能有人來上杯茶喝喝,最起碼不用站在院子里看晾曬了滿院的衣裳。
“我只是想自己賺些錢?!闭乱p說道。
“既然賺了錢,孝敬老子不是應當的?”章父攤開雙手,那雙手竟出奇地細膩光潔,連半個繭子都沒有,在陽光下泛著不協調的蒼白。
“錢......“章引雙聲音發虛,后背滲出冷汗,“都買了米面,沒剩幾個了。“
“你要錢做什么?”章引雙的指尖死死掐進掌心,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浸水的棉絮。
他太熟悉這樣的戲碼了,父親每次酩酊大醉時,永遠都是這套說辭。
“真是嫁出去的兒子潑出去的水,現在連要一些錢都不給了嗎?”
“徐家給的聘禮錢,還有我這些年攢的。“章引雙聲音發顫,“至少夠您用半年?!?/p>
章引雙知道自己的阿爹,剛離開自己沒有幾天,現在來找自己,應該就是錢就已經全花光了。
之前攢的銀錢至少夠他半年的開銷,況且還有徐家給的錢,足夠他什么都不干好好活一陣。
章父嗤笑一聲,袖口蹭過嘴角的酒漬:“那點錢?早填了債窟窿!“
“你拿來去賭博,還是喝酒?!罢乱p以為自己能夠沉靜地問出這句話,但聲音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中翻涌的情緒,卻終究沒能忍住,“你知不知道我不在身邊,你喝醉躺在街上都不會有人去管你!“
章父嗤笑一聲,酒氣隨著話語噴涌而出:“就好像你在有什么用一樣。還不是要靠我自己走回去。“養個兒子有什么用,留不住妻主就罷了,喝多了都沒辦法給自己弄回家去。
章引雙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去年那個雨夜,在城西的酒肆找到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
章引雙冒雨背著父親回家而染了風寒,高燒三日不退。而父親也醉酒躺在床上緩了三天。
“我不給你錢,“章引雙硬起心腸道,“拿著錢你還是要給賭坊。而且我剛嫁進來,哪里來的什么錢?!?/p>
“徐家那女子什么都沒給你?”章父猛地抬手,卻在半空中停住,轉而用粗糙的手指戳著章引雙的胸口,你眼巴巴的嫁過來,就連她的錢都沒攥在自己手里?真是賤啊,我的一點手段你都沒學到?!?/p>
章引雙太清楚父親的能耐了。這些年,章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先后招惹了好幾位癡情女子。那些女子個個為他要死要活,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連帶著將多年積蓄的銀錢也都雙手奉上。
若章父肯放下執念,憑著這副哄人的本事,何至于淪落到這般境地?最不濟也能混個衣食無憂。
偏生章父一顆心全系在章沫榕身上,那些女子給的銀錢轉眼就進了賭坊,送來的綾羅綢緞也都被當了換酒喝。
章引雙常見父親獨坐窗前,捧著母親留下的舊物出神。
這世上最能消磨光陰的,莫過于賭坊里的吆五喝六和酒館里的推杯換盞。
為了阻止父親沉溺其中,他不知多少次將家中僅剩的銀錢東藏西藏。
可賭癮發作的章父就像嗅到血腥的野獸,紅著眼睛在家中翻箱倒柜。
說來諷刺,章引雙反倒盼著父親將怒火發泄在自己身上。拳頭落在皮肉上,不過留下些淤青,過些時日總會消退??赡切┍辉宜榈耐氲?、扯爛的被褥,卻要真金白銀去添置。在這個早已捉襟見肘的家里,每一文錢都值得精打細算。
章父那張曾經讓無數女子癡迷的臉,如今也有些細紋,酒館里再沒有癡情女子會為他墊付酒錢。
家里已經很久沒有進賬了。
剛好章引雙長大,給了章父一個新的賺錢好方法。
“我又不會去賭場給人扔錢,攥著徐長寧錢做什么?”章引雙下意識擋在房門前,手指在袖中攥得發白。
章父看著章引雙年輕的臉龐,“你太年輕,一個女人的錢袋子在誰手里,她的心就在哪兒。”
“我說了,不會給你半個銅板?!罢乱p的脊背挺得筆直,卻在寬大袖袍下微微發抖。
“你不給我我自己去找。”章父踉蹌著就要往屋里闖。
章引雙猛地拽住父親的胳膊,觸手是一片黏膩的冷汗。“你要做什么?”
“她徐家總不能讓親家公活活餓死吧?“章父理直氣壯地嚷嚷著。
章引雙木然地望著父親扭曲的面容。他知道,今日若不讓父親得些好處,這出鬧劇是不會收場的。
“院子后面,“章引雙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從右數第三塊磚,那里還有些碎銀。”
章父眼睛驟然亮得駭人,“你個小蹄子,還藏了我多少錢?!?/p>
“這是最后的錢了?!闭乱p垂下眼簾,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陰影。
章父的眼珠在章引雙臉上來回掃視,像在掂量這話里有幾分真假。
“其他的都已經被你找出來了。”
章父聽到這話,頭也不回的就離開。
章引雙知道,章父很快就會花完這筆錢,然后再來找他。
院子里晾曬的粗布衣裳在風中輕輕擺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這些衣裳就算洗得再干凈,曬得再挺括,也變不回砌墻的石磚,換不來果腹的米糧。它們只會像之前的每一文錢那樣,被父親攥在手里,轉眼就消失在賭坊的吆喝聲中,消融在酒館的濁酒里,連個影子都不會留下。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那個醉醺醺的身影又會出現在門前,帶著更加貪婪的目光,索要更多的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