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徐長寧便已收拾好行囊。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院門,回到綏縣。
回到陳府時,破天荒的冬月并不在書房里。
徐長寧拿出放在書架上的《狀元媒》,幾日沒回,少婧免不了催促著要看。
陳家這位大小姐對雜書癡迷得緊,每每讀到喜歡的,必要她抄錄備份。
徐長寧搖頭苦笑。記得上月《游仙窟》被學究沒收時,陳少婧急得在課堂上直扯她袖子,害得她連夜重抄。
徐長寧輕輕展開陳少婧這些年寫的文章,紙張被風吹的沙沙作響,在靜謐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她將每三個月的文章歸為一摞,按時間順序在寬大的書桌上鋪開。
前幾日主夫叫冬月傳話,讓徐長寧將每月少婧寫的文章都總結好,分析出少婧在這段時日是否有進步。
每一頁紙上面都寫著或多或少的字,這是第一次匯總少婧的文章,徐長寧希望盡可能的多看少婧的文章。
才能分析出少婧的行文習慣。
這幾年的文章平鋪了整個書桌。
最早的那幾篇字跡歪歪扭扭,像是握著筆胡亂涂抹的。
不多時,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一個穿小廝打扮的男子探進半個身子。
徐長寧頭也不抬地說道:“冬月今日不在。“
以往有人來,要不是詢問少婧在不在書房,就是來找冬月的。
“不是的,小的不是來找冬月姐姐的。“那小廝慌忙擺手,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擠進門來,又迅速將門掩上。
徐長寧這才擱下筆,抬眼打量來人。只見這小廝約莫十五六歲年紀,圓臉上嵌著一對機靈的眼睛。
“小的元慶,是夫人身邊當差的。”元慶介紹道。
“你有什么事嗎?”徐長寧詢問道。
元慶眼神殷切,目光灼灼地望著徐長寧,顯然要說的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交代清楚的事。
元慶局促地站在門邊,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欲言又止。
徐長寧環顧四周,只見整個書房桌面都被她攤開的文稿占據得亂七八糟。她連忙將散落的紙張歸攏整齊,好給元慶留出能夠坐的位置。
“坐吧。“她輕聲說道,順手將最上面幾頁墨跡未干的文章挪到一旁。
元慶受寵若驚地躬身道謝:“謝謝先生。“
元慶坐定之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精致的食盒。“這是我今辰去蜜和坊排隊買來的,你快嘗嘗。”
掀開蓋子時,蜜和坊特有的甜香頓時在書房里彌漫開來。
徐長寧可不相信天下有免費的午餐,在未得知這位元慶想要做什么之前,徐長寧并不敢碰這份糕點。“元慶小哥可有什么事嗎?”
小廝聞言,圓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其實是想求先生...代我寫一封信。”
元慶從胸前掏出信紙,信誓旦旦的保證,“就寫幾句話!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徐長寧看著小廝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原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寫信的話,小事一樁。
“舉手之勞。”徐長寧接過信紙,一手壓著信紙,另一手拿著毛筆蘸取墨汁。
“說吧,寫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怎么開頭。”元慶支支吾吾地說,眼神飄忽不定。
徐長寧將身子微微前傾,聲音放柔了幾分,“信件開頭無非就是哪幾種,看你是給長輩寫信,還是平輩,是友人,還是親屬。”
元慶抿了抿嘴唇,糾結了一會兒說道:“是平輩。”
書房里一時靜得出奇,連窗外竹葉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徐長寧等了片刻,見小廝仍低著頭不作聲,只好繼續引導,“那是寫給友人?還是家里兄弟姐妹。”
元慶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連耳后那片肌膚都染上了晚霞般的顏色
“是友人。”元慶低著頭。
徐長寧執筆的手頓了頓,墨珠在筆尖欲滴未滴。她略一沉吟,輕聲道:“那便寫'春和景明,忽憶君'可好?“
元慶的聲音如細蚊一般,“好,這樣很好。”
徐長寧字跡寫的清秀,希望讀信的人能通過字跡想象出元慶的樣子。
徐長寧落筆時特意將字跡寫得格外清秀工整,希望這樣那位姑娘展開信箋時,便能透過這筆墨,看見元慶羞澀卻明亮的眼眸。
“那接下來寫些什么?”徐長寧問道。
徐長寧剛只是寫了個開頭,這后面的內容,也不能只寫些可有可無的話糊弄過去。
“你就寫,”元慶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成了氣音。
徐長寧不自覺地傾身向前,筆尖隨著她的動作從桌面懸空。飽滿的墨汁在毫端凝聚,搖搖欲墜。兩人一個凝神細聽,一個苦思冥想,誰都沒注意到那滴墨正緩緩墜落。
徐長寧靠得越近,他的臉就越紅,腦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在心底排練了無數遍的話語此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長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姿勢不太對,連忙坐了回去。
直到徐長寧突然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過近,連忙直起身子坐回去時,才發現素白的衣袍上已經暈開了一朵墨花。
“抱歉。“徐長寧苦笑著搖了搖頭,將筆重新蘸了墨,“不如這樣,你慢慢說,我幫你潤色成文?“
元慶深深吸了口氣,“我想同她在夏至之日見面,不拘寫什么的。”他的聲音漸漸有了底氣,“不拘寫些什么話,只要能表明心意就好。“
徐長寧看著元慶眼中閃爍的光彩,心下已然明了。
徐長寧腦海中飛快掠過無數詩句話本。《西廂記》的露骨詞句太過輕浮,《詩經》的“窈窕淑女“又太過古板,竟一時尋不到恰如其分的表達。
她執筆的手懸在紙上,“你們約在何處相見?“
徐長寧想叫元慶多想一會兒,為自己爭取思忖的時間。
但是這次元慶回答的十分迅速,“她知道的,不用在信件中寫明。”
“好好。”徐長寧連回復兩個好字。
思索了半日,元慶也不催促,只是屏息凝神地望著那支狼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