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七月初六,距離入宮之期僅余兩日。沈府上下忙碌不堪,仆役們搬運著新采買的箱籠陳設,繡娘們捧著趕制的華服穿梭于擷芳閣下。入夜,喧囂漸息。
戌時正刻(晚上八點),擷芳閣二樓書房燈火通明。沈知微特意命素月將窗紗卷起,好讓遠處值夜的下人能隱約瞧見自己伏案疾書的側影(事后,讓他人誤認為此刻的沈知微正在寫遺書)。她必須確保這場火,在外人看來是自己有意為之的(因懼怕宮闈森規,而選擇縱火焚身),且火勢能迅速蔓延,燒得徹底,不留破綻。
更鼓敲過三更(子時,約23-1點)。萬籟俱寂,唯聞秋蟲唧唧。沈知微迅速行動。她換上一身與錦秋日常所穿顏色、質地相仿的靛藍粗布衣裙(下人服飾),將滿頭青絲緊緊盤起,戴上錦秋常戴的舊包頭巾。又將那枚螭龍玉佩貼身藏好,懷中揣了銀票碎銀、火折、一小包迷藥及幾塊硬餅。
此時,素月已悄然將幾大罐桐油潑灑在二樓書房及樓梯處的帷幔、木器、書卷堆上,濃烈的油味被事先點燃的濃郁檀香掩蓋。又在關鍵承重處及油漬旁,小心放置了浸透油脂的火絨引線。
“姑娘,一切妥當!”素月聲音發顫,遞過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這是您要的‘那東西’,用您日常的舊衣包了,已按您吩咐…處理過。”
沈知微接過包袱,入手微沉,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土腥與藥味。里面是一具與沈知微身形相仿的年輕女尸!此乃她數日前,暗中通過父親書房內一封隱秘的舊信,聯系上一位曾受沈家大恩、如今專司京畿義莊斂葬的“鬼手張”,以重金和沈家信物,秘密購得的一具無主新尸。鬼手張以秘藥處理,使其呈現出“新鮮”死亡狀態,又用自己的舊衣包裹,確保火焚后,殘骸衣物能混淆視聽。
沈知微強忍心中翻涌,將那包袱拖至書房中央潑油最甚處。她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四年的閨閣,目光決然。
“素月,點火!按計行事!”
素月一咬牙,顫抖著手將火折吹燃,猛地擲向浸油的火絨引線!
“嗤啦——!”火星瞬間爆燃,順著油跡如毒蛇般急速竄開!頃刻間,火舌舔上帷幔,吞噬書卷,濃煙滾滾而起!
“走水啦!走水啦!擷芳閣走水啦!快救小姐啊——!”素月凄厲的尖叫劃破夜空,她連滾帶爬沖出閣樓,發髻散亂,滿臉煙灰,狀若瘋魔。
這一喊,如同炸雷!闔府驚動!
“微兒——!”沈文翰夫婦衣衫不整地從正房奔出,望見擷芳閣二樓已成一片火海,目眥欲裂!
“快救火!救小姐!”管家沈安嘶吼著,指揮嚇傻的仆役們提桶端盆,然而那火借油勢,又兼夜風,燒得又猛又急,尋常水潑上去,只激起陣陣白煙,火勢反而更烈!烈焰翻卷,木梁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聲,整個擷芳閣在眾人絕望的目光中,搖搖欲墜!
“我的兒啊——!”王氏哭嚎著要往火場里沖,被幾個健壯仆婦死死抱住。
沈文翰老淚縱橫,渾身癱軟,被沈安攙扶著,只能徒勞地嘶喊:“救…救人!不惜一切…救小姐!”然而火勢沖天,熱浪逼人,根本無法靠近!
混亂中,無人注意,一個靛藍布裙、包頭巾的瘦小身影,趁著救火,人眾皆涌向擷芳閣,府中門戶洞開、守備空虛之際,背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袱,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溜出沈府后角門,迅速隱沒在濃重的夜色與混亂的街巷陰影之中。
“轟隆——!”一聲巨響,擷芳閣主梁徹底坍塌!火星四濺,映紅了半個沈府!
火一直燒到天色微明,方被撲滅。昔日精巧雅致的繡樓,只剩下一片冒著青煙的斷壁殘垣。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
“小姐…小姐還在里面啊!”素月哭得聲嘶力竭,竟不顧勸阻沖入尚有余溫的廢墟。眾人在瓦礫灰燼中瘋狂翻找,終于在一堆燒得最徹底的梁木灰燼下,發現一具蜷縮的焦黑殘骸!尸身已炭化難辨,但殘存未盡的羅衣碎片,依稀可辨是沈知微常穿的衣料,而尸骸手腕上,套著一只燒得變形、卻仍能認出是赤金嵌翡翠的鐲子——正是沈知微昨日還戴在腕上之物!(此乃沈知微點火前,特意褪下,套在女尸手腕上。)
素月一見那鐲子,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悲鳴,猛地撲倒在焦尸之上,哭得撕心裂肺:“姑娘啊——!您怎么這么狠心丟下我們啊——!”其情其景,聞者無不落淚。
沈文翰看到那金鐲,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栽倒!王氏更是慘叫一聲“我的兒!”,當場昏死過去!沈府內外,頓時一片哀聲。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京城。工部沈員外郎之女,因畏懼入宮,竟于昨夜引火自焚,香消玉殞!遺書被素月從書房廢墟的灰燼邊緣“尋獲”(實為素月按計放入),字字血淚,滿紙悲涼。一時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有嘆紅顏薄命的,有贊其貞烈的,亦有暗中揣測其中蹊蹺的。
京兆府仵作奉命前來驗看。面對已成焦炭的尸骸,只能憑殘留衣物碎片、金鐲及遺書,初步判定為沈家小姐自焚身亡。然而,那仵作驗畢,卻對陪同的京兆府捕頭低語道:“頭兒,這尸骸…身量骨骼似與十四歲閨秀略有出入…且焚毀得如此徹底,倒像是…潑了猛火油…沈家小姐能下如此狠心?”
捕頭眉頭緊鎖,瞥了一眼哭得暈厥過去的素月,又看了看悲痛欲絕、已然崩潰的沈家夫婦,再想想那封字字泣血的遺書,以及“沈小姐畏罪自盡”的輿論風向,終是嘆了口氣:“唉,可憐沈大人白發人送黑發人…此事牽扯天家顏面,既無他殺明證,又有遺書為憑,便…如此結案上報吧。莫要再節外生枝了……”
就在沈府掛起白幡,設下靈堂,一片悲聲之際。真正的沈知微,此刻已換作村家打扮,臉上涂抹了灰土,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京城外荒涼的官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