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說到,天子旨意降臨,欲擇沈府千金沈知微入宮侍奉,沈員外夫婦困于天威,只能承恩備選,做這違心之舉。而沈知微為避入宮之禍,行那李代桃僵、縱火焚身之計。一把沖天烈焰,將個雕梁畫棟的擷芳閣燒作白地,只留下一具焦骸并一封血淚遺書,瞞過了闔府上下并那京兆府的差官。真身卻扮作粗使丫鬟,趁亂遁出沈府后角門,與那忠婢錦秋會合。主仆二人山洞暫避,略作安頓,沈知微深知此地不可久留,遂命錦秋歸家掩人耳目,自家則易釵而弁,扮作村家少年,懷揣揚州路引,決意遠遁江南。不想途中遇了麻煩。
此正是:
金閨嬌娥離樊籠,孤鴻只影向天涯。
前路茫茫多險惡,豈知禍福緊相隨?
書接前文,卻說沈知微為避免麻煩,假扮成少年郎,自稱“林七”,搭上了那專跑京城至藍田縣的車夫趙老四的騾車。車內酸腐氣混雜著劣質脂粉香,熏得人腦仁發脹。她蜷縮在堆滿麻袋的角落,那兩個粗使婆子早已鼾聲如雷,對她渾似不覺。
沈知微閉目假寐,一邊養神一邊整理,從沈府到慈云庵,再到官道,一路——!
“噠噠噠!”
“砰砰砰!”
騾車在緩緩行駛,沒有意外,但車內的沈知微卻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方才趙老四掂量銅錢時的眼神,婦人看著她的笑意,都透著一股莫名的違和。
‘這悅來居商隊,只怕…’
‘唉!只怪方才被迷了心智,著了人家的道。’
(沈知微哪里知道,自己這一晚的顛沛,身心都在高度運作,先前貪這便宜,實乃精氣所需,心神所安。)
騾車在濃霧中顛簸前行約莫一個時辰,速度漸緩,終是停下。趙老四那粗嘎的嗓音穿透霧氣傳來:“到地兒了,都下來歇歇腳,喂喂牲口。”
沈知微撩開車簾一角,心頭猛沉。
但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荒郊野嶺之中,孤零零杵著一座破敗院落。院墻斑駁,爬滿枯藤,幾處豁口可見內里黑黝黝的光景。院門上懸著一塊歪斜的匾額,蟲蛀鼠咬,坑洼遍布,勉強可辨“悅來居”三字,油漆早已剝落殆盡。更瘆人的是,門楣兩側掛著兩盞褪色發白的破舊紅燈籠,在霧氣中幽幽亮著,映照著門落和眾人的臉龐。
“這…便是悅來居?”沈知微啞聲問道,竭力模仿少年的聲線。
“正是,正是!”那婦人早已落地下車,臉上堆滿笑紋,伸手就來拉沈知微胳膊,“小兄弟莫怕!這地有些年頭了,當年也是眾多商旅歇腳之地,后來隨著幾條新路的建成,大家都搬去了那里,如今倒是有些荒涼。不過雖說店是舊了些,但勝在清靜。來來來!快隨嫂子進去,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她手上力氣不小,帶著不容抗拒的熱絡。
沈知微不動聲色地推脫,作樣整理了下粗布衣襟,將袖中匕首藏穩,臉上擠出幾分少年人的局促:“叨擾了。”
她目光快速掃過四周:院落不大,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兩間低矮廂房,柴房、馬廄擠在角落。院地倒是干凈,該是打掃過,不過空氣中彌漫著牲口棚的臊臭,略感不適。
另一邊,趙老四已吆喝著將騾車趕進院子,同一個從西廂房出來的精瘦漢子嘀咕了幾句。那漢子眼神如鉤,時不時的斜瞟,臉上戴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至于那兩個粗使婆子,也揉著惺忪睡眼下了車,打著哈欠,向那前掛衣物的東廂房走去。
一會兒功夫,婦人已將沈知微引向正中最敞亮的一間屋子,推開門,一股渾濁氣味撲面而來。屋內陳設簡陋,幾張漿得光滑的桌凳擺在中央,墻角堆著些雜物,光線昏暗。
“咳!”一個頭發發白,佝僂著背的老嫗坐在灶膛前的小杌子上,慢悠悠地拉著風箱,火光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目光呆滯,對沈知微的到來毫無反應。
“老婆子,來客了!燒壺滾水沏茶。”婦人揚聲吩咐,又轉頭對沈知微笑道:“小兄弟坐!甭客氣!先喝口茶解解乏,待會兒嫂子給你弄些熱乎吃食。”她手腳麻利地抹了一張凳子。
沈知微依言坐下,將包袱放在腳邊,狀似無意地打量著屋內。
不多時,老嫗端來一粗口大茶壺和兩只粗瓷碗。渾濁的茶水傾斜而下,碗里騰出一股帶著土腥味的“茶香”。
“快喝!快喝!咱這窮鄉僻壤,沒什么上好的茶葉,只管這粗葉子頂用,用來解渴,暖身正好。”婦人殷勤地將碗推至沈知微面前。
沈知微端起茶碗,湊近鼻尖嗅了嗅,隱約感覺到那股土腥味下隱隱藏著一絲極淡且不宜察覺的甜膩異香。
‘該是江湖上的下九流之物。’她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裝作被熱氣熏了眼,揉了揉,順勢把碗放下。
“怎么?嫌嫂子這茶水粗陋?”婦人臉色微沉,聲音銳利起來。
“豈敢,豈敢!”沈知微連忙拱手,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惶恐:“只是方才在車上顛簸得厲害,腹中有些翻騰,聞著這熱氣更覺不適。勞煩嫂子,能否先給碗清水漱漱口。”
婦人狐疑地看了她幾息,見她確是臉色發白,這才緩了神色,“嗨!瞧我這記性,小兄弟該是讀書人,身子金貴,受不得顛簸,等著!”說著,拿起空碗進了里間。
很快,婦人便端著清水出來。沈知微接過,道了聲謝,作樣漱了口,吐在屋角。婦人見她并未喝那茶水,眼中閃過一絲焦燥,隨即又堆起笑容:“小兄弟稍息,嫂子去灶房給你弄些吃的,保管你吃著舒坦。”說罷,扭身快步出了正屋,還順手帶上了門。
此時,屋內僅剩沈知微和老嫗二人,以及風箱內單調的“呼啦”聲和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沈知微佯裝疲憊,伏在桌上假寐,實則將袖中匕首滑至手心,以冰涼的觸感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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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子扎手,沒喝?”
“…小崽子精得很…怕是看出什么了…按老規矩…香完動手…”
“…窸窸窣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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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一炷香功夫,外面霧氣更濃。婦人端著一個粗碗進來,里面是幾個雜糧窩窩頭和一碟咸菜。“小兄弟,餓壞了吧?快趁熱吃!鄉下粗食,別嫌棄。”
沈知微抬頭,揉揉眼睛,裝作剛睡醒的樣子,“有勞嫂子。”她伸手去接,指尖卻無意一滑。
“啪嚓!”
一聲碎響,粗碗四分五裂,連同其中的食物一并撒落。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沈知微連忙起身,一臉惶恐,“我手笨,沒端穩,弄臟了地方,我這就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撿碎片,顯得慌亂笨拙,趁機將一塊鋒利的碎瓷片悄悄藏入袖中。
婦人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眼中兇光畢露,強壓怒氣:“不礙事,不礙事!鄉下粗碗不值幾個錢,小兄弟沒傷著就好。”說著,她也彎腰去撿地上的碎片,不想在背脊彎下的一刻,沈知微清晰地看見那粗布衣衫背腰處,赫然別著一把烏沉沉的短柄手斧。
婦人感覺有點不對(好像有人在看她),猛然抬頭,卻見兩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