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似乎有什么暗處蟄伏的東西在默默感召我。可我剛結束牛馬的一天,躺在床上,不想動。
身體雖疲乏,可思想卻異常活躍,它急切地想要找到暗處引誘我的東西。一次又一次,腦里不斷被這樣的信號沖擊……
我再也難以忍受,穿好衣服沖下床,我直覺那東西,就在門外。
門鎖咔噠轉動,屋里傳來奶奶的聲音:
“這么晚上哪去?”
老年人睡覺一向驚醒,哪怕我再小心翼翼,還是被察覺。
我向屋里回應:
“有事情,奶奶你睡吧,不用操心。”
答復之后,屋里又傳來聲音,可是我已經出門,來不及細聽屋里人說些什么。
門外空無一物,看來它躲在遠處。
夏日的夜晚,塬上的村莊總有野風驚擾,時而猛烈,搖得樹葉噼啪作響;又時而敗下陣,耳語般細說自己身世浮沉的委屈。
我慢慢走過村莊,偶有一兩戶人家拴在門口的狗朝著我狂吠。原來夜里狗叫聲是源于過路人,從前我總以為是它們大叫、怒吼被繩索束縛,在慟訴自己的孤苦,又或是呼朋引伴抵擋夜色清苦。
也許我要到城市里,才能探究好奇的源頭。
村莊里一切活動總是跟隨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深更半夜,打不到車。難倒要走著去?十公里,恐怕雙腳血肉要磨爛。
不過我仍決心要去,走著去。
第一公里,我不能走得太快,怕我在以后路程上耗盡體力,不能到達。
雖然我極力控制速度,但由于是下坡路,因此速度比平時也要快不少。不過道路七拐八彎、坑洼不平,不留神邊要跌倒。
又一處轉彎,這是我事先沒有想到的……
彎道左側很空曠,那一片地把靈魂來到人間時帶來的東西全都攔截,靈魂歸去時依然是兩手空空。但人間這一遭也并非全無收獲,有的帶走了眼淚,有的帶走了歡笑,于是人間的真情愈來愈少。
我,如同異類闖入亡者稍作休息的地方,自知是大不敬,心底愈發害怕,不自覺加快腳步。
老人們常說,走夜路不要回頭,若回頭是會吹滅肩上火,招來陰冷的游魂的。又說走夜路害怕就搓一搓頭發,摩擦產生的靜電于陰物而言如同烈焰,自然能嚇退他們。
只是大夏天,空氣潮濕,哪來靜電。
或許點一只煙也是一樣的吧……我哆哆嗦嗦點起一支煙,吸食一口,好像是有些用處,那微弱的火星竟真帶給我一絲勇氣,雖不多,但足夠我走過墳塋。
第二公里,又是一片村莊,又是幾聲狗吠,路燈也沒有。我打開閃光燈,微弱的光芒只夠照亮眼前,其余地方都愈發沉寂。
在此處只有被栓住的狗、熟睡的蕓蕓眾生和那一棟棟農村平房。
出乎意料地,有一戶人家還不曾安眠,暖黃的燈光從窗里透出,讓前路黑暗的空隙漏出一角。
當我走近一些,
“無恥!”
“我無恥…”
“虛偽!”
“我虛偽…”
“自視清高!”
“我自視清高…”
那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妻,那是百事衰落后兩人無休無止的怨氣。有嬰孩在啼哭,我能聽到,屋里一切物品都跌落在地面,清脆的聲響、沉悶的聲響……
婚姻是什么?是愛情,是嬰兒,是柴米油鹽,是喜慶的紅床墊……是決意余生里相互依靠、相互磋磨的一張雙方都不知情卻早已署名的合同紙。
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俗話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造成的動亂不足以拆散兩人,卻深深刻進尚幼孩童的心底……父母是多么可怕的東西,他們昨天還是柔情蜜意、相濡以沫,今夜里就大動干戈,短兵相接;婚姻是多么可怕的東西,它是三代人共同鑄就的牢籠,人們不識它的真容,家庭從此刻蒙上悲哀的底色……
不過孩童們,總會在短暫的時間里將諸事拋之腦后,他們有自己的事忙,來不及細想。
第三公里,我沒有疲意,仍如同我開始這段路途時一樣的熱血沸騰。
前方是連片的工廠,第一家專做器械加工,其中鐵器鋼具在碰撞磋磨中成就精密器械。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除去廠名不同以外,如出一轍。
第七家,是一家專門殺兔宰兔的屠宰場。還沒靠近,血腥氣、腥臭氣,充斥鼻腔。
我曾經養過幾只兔子,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抓住母兔的耳朵整只提起懸在空中,她們迷茫、驚懼、迷茫,雙眼飄忽無所適從。雄兔則相反,四腳撲朔,有蹬鷹之勢。
想必如今兔子們上了生死場,母兔們是戰戰兢兢,雄兔們是拼死反抗。
可結果卻恰恰相反,母兔們視死如歸,絲毫沒有膽怯;雄兔們卻是抖若篩糠,有些甚至嚇出尿來。
我一瞬之間明了,從前提起母兔是要叫她們受孕,提起公兔是為了采集他們的精液……母兔們知道自己的命運,也知道自己子孫的命運……她們寧愿死亡,也不遠悲苦的命代代相傳;雄兔們則是要留下子孫后代,以展示自己無比強大的生殖能力……他們無比渴求自己的族群生生不息、世世繁衍,同時也無比恐懼死亡。
身后傳來雄兔死前如同嬰孩啼哭一般的求饒聲,凄慘無比、久久回蕩。
第四里起頭是一座短小的橋,橋下有一條淺淺的河,淺到三歲孩童在河中玩耍也沒有絲毫危險。
過橋之后,豁然開朗,前方有路燈、信號燈。路燈為夜行者提供光亮,照清前路坎坷以防發生交通事故。信號燈在凌晨一點的時間不起絲毫作用,偶然經過的車輛總是呼嘯而過,我想駕駛員們也許都未看清信號燈亮起的顏色便急馳而過,白色、黑色、灰色……一閃而過,留下彩色炫影,為單調的夜色添上情調。
第五里,我仍在人行道謹慎行走,我怕踩上井蓋,因為有一個人們幾乎約定俗成的怪談——踩井蓋會倒霉。
井蓋下如同白日一般生機勃勃,不知下面是青蛙還是蛤蟆,咕呱咕呱的叫個不停。開始時我還不知是什么,害怕的厲害,額上背上冷汗涔涔。最后看見一只不知是青蛙還是蛤蟆的動物卡在井蓋空隙,這才發現虛驚一場。
第六里,一家家商戶整齊排列,是一條商業街,不過這里不是城區,整條街道除去偶有一兩條霓虹燈帶亮著,便死氣沉沉。
我點起一支煙,是煙盒里最后一支,所以格外珍惜,火星燃到煙蒂也不舍得丟棄。
不過當我看到道路前方還有一家便利店在營業,便利落丟棄手上早已燃盡的煙蒂,去買了包新的煙。
第七里,又是橋,不過眼前的橋比剛才的橋更高、更寬、更長,橋下的河也更長、更深、更急。只是它留給行人行走的人行道卻窄的可憐,我走在靠近柵欄一側的人行道,心中惶恐。
老人們常說,水鬼們常常引誘過橋的人跳橋而后淹死在水里,代替自己,自己好去轉世投胎……我恐懼,恐懼也許就是水鬼引誘我來尋他。
我不敢往橋下看,就算不看,我也好似被水鬼蠱惑,有跳下去的沖動……不過好在雖然走得搖搖晃晃,卻有驚無險。
第七里,已經接近城區,又是一條公路,我依舊走在人行道上,因為一到夜晚,開車游蕩的人幾乎都不守規矩,我擔心他們橫沖直撞殃及到我,便只能守好自己的規矩。
第八里,又是一條商業街,還有兩公里路,我卻已經精疲力盡。又想起已經接近城區,大概率能打到車,于是拿出手機,操作一番,只要付過十一元就有車來接我,送我到目的地。
可余額不足十元,打車指望不了……我坐在路邊,后悔買煙,后悔沖動出門。心底里希望能有過往車輛停下,車主攔住我,主動提出捎我一程。不過只是空想罷了。
前方有幾家酒吧,霓虹燈光把其中的人們焚煉的五內俱毀,只留一具空洞洞的肉身在時間沉淪、懊悔、麻木,無所適從。
也許有我相熟的人坐在里面,他們的背影仍能一眼看出,只是轉過身來,面目全非。
第九公里路,是一條漫長的小巷,我與在這里住的一人從相識、相知、相愛、相惜再到相離。分別那日,我決意與他余生長別離,死生不復見。只是到如今,一顆心卻急切、迫切,想要與他再會。
還是算了,再見不知要說些什么,只有幾句空殼子客套話。往日里想要說的,在日日夜夜的壓制之下早已深埋心底,腐爛發臭。如今的一顆心,不能掏出來給他看。
最后一公里,記錄我每日運動量的軟件彈出消息,告訴我今日四百千卡的熱量消耗已完成百分之九十三。
我想最后一里路也許可以完成四百千卡的目標,雖已將近力竭,一顆心卻躁動,激勵我向前。
不過可惜啊,目標仍未打成,只完成了當日熱量消耗的百分之九十九。
到頭來還是不圓滿……
我在城里的住處,隔壁是一家婦幼保健院,今日有三個嬰兒出生,呱呱墜地便痛哭不已,一生的情雖淚水流走,等到他們長大成人,也將會是麻木的、腐朽的、無助的,游蕩在這片城里的孤魂野鬼,獨來獨往,直至遇見與自己相同的靈魂,雖彼此磋磨,卻誕下一子,一代代輪回,無休無止……
十公里的路程,我要停下來,坐在路邊歇一歇,把一切找不到、拿不起、放不下的東西全都忘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