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檔案室,深埋于唱詩班席位下方,如同這座宏偉建筑腐爛的盲腸。沒有窗戶,空氣凝滯厚重,沉淀著幾個世紀積攢下來的灰塵、羊皮紙腐朽的甜腥,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如同無數祈禱被凍結后的絕望氣息。巨大的橡木書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層層疊疊,高聳至穹頂陰影深處,其上塞滿了蒙塵的卷宗、用鐵鏈鎖住的厚重典籍、以及繪有褪色圣像的古老羊皮卷。幾盞掛在鐵鏈上的鯨油燈,豆大的火苗在渾濁的玻璃罩內艱難跳動,投下搖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暈,將埃洛伊絲·雷諾單薄的身影拉得細長扭曲。
她坐在一張磨損得露出木紋的長桌旁,面前攤開著一本巨大得如同墓碑的、封面由暗沉金屬和朽木拼接而成的古籍。書頁厚重泛黃,邊緣卷曲焦黑,仿佛曾被火焰舔舐。墨跡是早已干涸發黑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液,書寫著扭曲繁復、如同蛇蟲盤繞的古代文字。空氣中彌漫的腐朽氣味,混合著書頁散發出的、令人隱隱作嘔的陳舊血腥氣,幾乎讓她窒息。但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蒼白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閱著脆弱不堪的書頁,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
《地脈古卷》——這是她利用“圣像學助理”的微末權限,費盡心機從“禁忌文獻區”最深處調閱出的孤本殘卷。據艾薩克破譯的線索,這本書里可能隱藏著關于“空間褶皺之匙”真正埋藏點的、未被教會篡改的原始記載。每一次翻閱,書頁發出的輕微脆響都如同瀕死者的嘆息,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時間在死寂與塵埃中緩慢流淌,只有燈芯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埃洛伊絲壓抑的呼吸聲。她的眼睛因長時間在昏暗光線下辨認那些扭曲文字而酸澀刺痛,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在厚重的絕望陰影下明滅不定。
突然!
她的指尖停在一張異常殘破的書頁上。這張頁的邊緣幾乎完全炭化,中心部分也布滿蛛網般的裂痕,仿佛隨時會化為齏粉。然而,就在那焦黑與裂痕交織的中央,幾行用暗紅色墨水書寫的文字,如同垂死者最后的遺言,頑強地保留了下來。墨跡與周圍那些繁復的禱文截然不同,更加潦草、急促,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意味。
埃洛伊絲的心臟驟然縮緊!她屏住呼吸,湊得更近,幾乎將臉貼在那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書頁上。艾薩克灌輸給她的、那些關于古代語法和密文結構的碎片知識,在腦海中瘋狂拼湊、重組。
不是標準的教會圣文。更古老,更…原始。
“藏匿…非…金石…非…地火…”她艱難地辨識著開頭的扭曲符號,低聲呢喃。
“其形…寄于…溺亡者…之憶…”她的指尖劃過幾個如同溺水者掙扎姿態的符文。
“門戶…啟于…雙月…映照…深淵…之時…”最后一句,指向一個由兩個交疊的彎月符號和一道向下延伸的波浪線構成的詭異圖案。
溺亡者之憶?雙月映淵?
埃洛伊絲的瞳孔猛地收縮!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CollectPond!那座被詛咒的、填埋了無數溺亡者尸骸的湖泊遺跡!“雙月映淵”…艾薩克提到過,索恩計劃在“月黯之潮”期間發動最終儀式!月黯之潮,正是太陽、月亮與地球形成特殊夾角,引力疊加,潮汐力量達到峰值的時刻!而“雙月”…難道是指滿月與隱月(新月)的引力在特定時刻疊加產生的、對地下空間結構的特殊影響?指向遺跡深處某個被水淹沒的空間?需要在特定的、引力疊加的潮汐時刻才能開啟?
這就是鑰匙的埋藏點!最核心的秘密!索恩和布萊克伍德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精確坐標!
狂喜如同巖漿般瞬間沖上頭頂,幾乎讓她眩暈!但緊隨其后的,是更刺骨的恐懼!索恩的計劃時間點…月黯之潮…就在幾天之后!時間緊迫得令人窒息!
必須立刻傳出去!
她猛地抬起頭,警惕地掃視著昏暗的檔案室。死寂依舊,只有塵埃在燈影下無聲飄浮。但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蛛網,籠罩著每一寸空間。她仿佛能感覺到索恩那融入“虔信之錨”的冰冷意志,如同無形的眼睛,在陰影中窺視。
目光落在檔案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黃銅小籠上。籠子里,幾只肥碩的灰色信鴿正擠在一起,發出咕咕的低鳴。這是教會內部傳遞非緊急密件使用的“灰羽”信鴿系統。每只鴿子腳環上都有獨特的編號,對應著城市內幾個固定的接收點,由專門的執事負責。傳遞信息需要特定的密碼本加密。
一個極其危險、但可能是唯一機會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她的腦海。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從長桌抽屜里找出教會通用的密碼本(她作為助理有權查閱低級密碼)和用于書寫密件的特制薄紙。她模仿著文書官那刻板工整的筆跡,在紙上飛快寫下幾行看似普通的、關于“圣三一教堂彩繪玻璃修復進度”的報告。
然后,她拿出了艾薩克交給她的、那個只有指甲蓋大小、如同黑色鵝卵石般的煉金裝置——“密文之種”。她將裝置緊緊按在密碼本上,指尖凝聚起一絲微弱的精神力,按照艾薩克教導的節奏輕輕敲擊裝置表面。
嗡…
裝置內部發出一聲極其輕微、仿佛蚊蚋振翅般的嗡鳴。薄紙上那些看似普通的文字下方,極其細微的紙纖維結構開始發生不可見的改變,形成另一層由點、線構成的、肉眼無法直接識別的壓痕信息!這是艾薩克利用古代“盲文”和煉金微雕技術結合的產物,信息被壓縮、隱藏在最基礎的物質結構層面!除非用特定的顯影藥水或極其精密的煉金透鏡,否則根本無法察覺!
“匙藏于溺亡者之憶,門開于雙月映淵時。CollectPond,沉沒鐘樓正下水淵,月黯之潮峰值刻。”——這就是她嵌入物理結構中的真正情報!
做完這一切,她小心翼翼地將薄紙卷成細小的紙卷。手指因緊張而冰涼僵硬。她走到鴿籠邊,挑選了一只腳環編號為“G-7”的信鴿——這個編號對應的接收點,是五點區邊緣一座不起眼的、供奉“圣徒遺骨”的小教堂,那里有“真理之錘”安插的暗樁。她將紙卷熟練地塞入鴿子腿部的金屬信筒,扣緊。
就在她準備將鴿子從籠中取出,走到檔案室后方那扇通往鐘樓露臺的窄門放飛時——
嘎吱……
檔案室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門,被緩緩推開了。
埃洛伊絲的心臟瞬間停止跳動!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她猛地將握著鴿子的手背到身后,身體僵硬地轉向門口。
一個穿著黑色執事袍、身材瘦高、面容陰鷙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賈維斯審判官的首席助手——盧卡斯。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昏暗的燈光下掃過埃洛伊絲蒼白的臉,最終落在她背在身后的手上。
“雷諾助理?”盧卡斯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驚訝,慢悠悠地踱步進來,靴子踩在古老的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回響,“這么晚了,還在為主的光輝事業辛勤工作?真是…令人敬佩。”他的目光掃過埃洛伊絲面前攤開的《地脈古卷》,又瞥了一眼角落的鴿籠,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弧度。
“盧…盧卡斯執事,”埃洛伊絲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她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是…是的。索恩大人急需一些…關于古代地脈儀式的參考文獻,為即將到來的‘圣化’大典做準備。這本《地脈古卷》…有些殘頁需要整理謄抄…”
“哦?《地脈古卷》?”盧卡斯走近長桌,枯瘦的手指隨意地翻動了一下那本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巨書,指尖劃過那頁記載著關鍵信息的殘頁,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他話鋒一轉,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般盯住埃洛伊絲,“我似乎看到你…在擺弄信鴿?這個時間點,有什么緊急事務需要動用‘灰羽’系統嗎?我記得…G-7號信鴿,對應的接收點是圣凱瑟琳小教堂吧?那里…最近可不太平。”
埃洛伊絲感覺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能看到編號!他一直在留意!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攥緊,鴿子溫熱的身體和微弱的心跳透過掌心傳來,如同握著一顆即將引爆的炸彈。
“是…是給圣凱瑟琳教堂的塞繆爾神父,”埃洛伊絲的大腦瘋狂運轉,試圖編織一個合理的謊言,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干澀沙啞,“關于…關于下周運送一批救濟面粉的時間…需要最后確認。塞繆爾神父…他那邊通訊水晶出了點問題…文書官讓我…讓我用鴿子確認一下…”她感覺自己的謊言蒼白無力,如同肥皂泡般一戳即破。
盧卡斯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仿佛看穿了她的把戲。他不再看埃洛伊絲,反而踱步到鴿籠旁,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里面的鴿子。“救濟面粉?塞繆爾那個老酒鬼,什么時候關心起面粉來了?”他慢條斯理地說著,突然伸出手,打開了鴿籠的門!
埃洛伊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盧卡斯的手伸向籠中,卻不是去抓埃洛伊絲選中的那只G-7,而是隨意地拎起旁邊一只腳環編號為“B-3”的鴿子。“確認時間?用B-3號傳給圣安東尼救濟院不是更近嗎?何必舍近求遠?”他拎著那只茫然咕咕叫的鴿子,轉身,那雙冰冷的眼睛如同手術刀般再次刺向埃洛伊絲,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雷諾助理,你似乎…很緊張?手為什么一直藏在后面?拿著什么東西?”
他一步步逼近,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埃洛伊絲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被發現了!一切都完了!嬤嬤的犧牲…艾薩克他們的信任…阻止索恩的最后希望…都將因她的疏忽而葬送!布萊克伍德的光炬…索恩那融入錨點的冰冷意志…瞬間掠過腦海,帶來滅頂的恐懼。
不!
就在盧卡斯距離她僅一步之遙,陰鷙的臉上露出即將揭穿獵物般快意的獰笑,枯瘦的手伸向她的背后時——
埃洛伊絲眼中最后一絲恐懼被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所取代!她猛地將背在身后的手抽出!不是那只藏著密信的G-7信鴿,而是那只被她緊攥在手中、因驚嚇而撲騰著的B-3號鴿子!
“咕——!”鴿子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在盧卡斯錯愕的目光中,埃洛伊絲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將手中的B-3號鴿子砸向他的面門!同時,她的左腳極其隱蔽地、用盡全力踢向長桌下方一個支撐柱的薄弱連接處!
嘩啦——!
被歲月和蟲蛀侵蝕的支撐柱應聲斷裂!長桌靠近盧卡斯的那一端猛地向下傾斜!桌面上堆積如山的厚重典籍、墨水瓶、黃銅鎮紙…如同雪崩般轟然滑落,劈頭蓋臉地砸向盧卡斯!
“啊!”盧卡斯猝不及防,被飛撲的鴿子和砸落的書山淹沒,發出一聲驚怒的慘叫!墨水潑了他一身,厚重的典籍砸得他眼冒金星,狼狽不堪!
就是現在!
埃洛伊絲沒有半分猶豫!她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轉身撲向通往鐘樓露臺的窄門!在轉身的剎那,她一直緊握在左手、藏在袖中的那只G-7號信鴿,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和技巧,朝著敞開的露臺門外、風雨交加的夜空,狠狠拋了出去!
“去吧!”她在心中無聲吶喊!
灰色的信鴿如同一道融入雨夜的閃電,瞬間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站住!異端!”身后傳來盧卡斯氣急敗壞、夾雜著痛呼的咆哮!他從書堆中掙扎著爬起,臉上沾著墨水和紙屑,眼中燃燒著被戲耍的暴怒,拔出一柄藏在袍內的短匕,跌跌撞撞地追了上來!
埃洛伊絲用肩膀狠狠撞開那扇沉重的窄門!冰冷的狂風夾雜著暴雨瞬間灌入,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她踉蹌著沖上濕滑的鐘樓露臺,身后是盧卡斯瘋狂的追趕和匕首破空的尖嘯!
露臺狹窄,邊緣是齊腰高的石砌護欄,下方是數十米高的、漆黑一片的教堂后巷!風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生疼,視線一片模糊!
無路可逃!
眼看盧卡斯猙獰的面孔和閃著寒光的匕首已到身后!
埃洛伊絲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狠厲!她猛地向前一撲,身體卻并非沖向護欄邊緣,而是撲倒在露臺冰冷濕滑的石板地上!同時,她的右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踹在露臺邊緣一根早已腐朽、用來懸掛信號旗的木質旗桿基座上!
咔嚓!
早已被風雨侵蝕的木質基座應聲斷裂!那根近兩米長、碗口粗的沉重旗桿,帶著呼嘯的風聲,如同巨大的攻城槌,朝著追到露臺門口的盧卡斯當頭砸下!
“不——!”盧卡斯驚恐的尖叫被淹沒在風雨和木桿斷裂的巨響中!他下意識地抬手格擋,匕首脫手飛出!
轟!
沉重的旗桿狠狠砸在他的肩膀和上半身!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砸得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檔案室窄門的門框上!骨骼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盧卡斯如同一灘爛泥般滑倒在地,口鼻溢血,瞬間昏死過去。
埃洛伊絲癱倒在冰冷的雨水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雨水混合著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她成功了!情報送出去了!代價是…徹底暴露,再無退路。
她掙扎著爬起,最后看了一眼檔案室內狼藉的景象和昏死的盧卡斯,又望向G-7號信鴿消失的、風雨如晦的夜空。
嬤嬤…您看見了嗎?我沒有退縮。
她轉身,沒有絲毫留戀,踉蹌卻堅定地沖下鐘樓盤旋的石階,身影迅速沒入教堂下層迷宮般的回廊陰影中,朝著與CollectPond相反的方向——一個艾薩克告訴她的、備用的緊急聯絡點奔去。她知道,追捕的獵犬很快會循著血腥味蜂擁而至,但她必須爭取時間,必須活著將索恩計劃的具體時間點(月黯之潮峰值刻)和布萊克伍德可能的動向,傳遞給艾薩克!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的臉龐,卻澆不滅心中那團由仇恨、決心和剛剛贏得的、微弱的希望點燃的火焰。這條路通往黑暗,但路的盡頭,或許有一線阻止更大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