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崎的晨光,總帶著一種猶豫不決的掙扎。
稻佐山巨大的輪廓隱沒在濕重的霧氣里,像個沉睡的、呼吸粗重的巨獸。港口方向,一聲悠長又低沉的汽笛撕開粘稠的空氣,尾音很快又被霧氣吞沒,留下更深的寂靜。陽光,那吝嗇的金色,費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層,終于落在荷蘭坡那濕漉漉的石板路上,照亮了那些帶著異國風情的西洋建筑的紅磚與尖頂。然而,這光似乎耗盡了力氣,照不進那些窄巷深處、屋檐之下沉淀了太多歲月的角落——那里是陽光無法觸及的古老陰翳,無聲地蟄伏著。
在一條略略偏離主街、顯得格外安靜的小街上,一塊素雅的木質招牌被輕輕掛起——“花籠”。花店的門無聲滑開。櫥窗是精心布置的小小舞臺:潔白的滿天星如細雪鋪陳,深紅的玫瑰熱烈奔放,嬌嫩的粉芍藥低垂著羞澀的臉龐,清新的翠菊點綴其間,還有幾支孤高的天堂鳥,向著朦朧的晨光昂起頎長的頸項。整個櫥窗色彩和諧,散發出一種近乎神圣的寧靜與雅致,濃郁的芬芳彌漫在微涼的晨風里。
衣內花的身影出現在這芬芳的中心,像從晨霧凝結而出的幽靈,無聲無息。她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精致得如同匠人精心燒制的瓷偶,卻透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缺乏生氣的蒼白。那是一種長久遠離真正陽光的顏色。她的動作是絕對的輕盈與優雅,指尖拂過花瓣,仿佛怕驚擾了露珠的晨夢。她拿起一把銀亮的剪刀,專注地修剪著一支白玫瑰的斜莖,剪口平滑如鏡。眼神垂落,深不見底,宛如古井幽潭,偶爾,一絲非人的、金屬般冰冷的光澤會毫無征兆地掠過眼底,快得讓人疑心是錯覺。她穿著素雅的淡紫色改良和服,腰間看似隨意地纏繞著一根陳舊、顏色暗淡的粗繩,像一根被遺忘的舊麻繩。
“叮鈴……”清脆的門鈴聲打破了花店的靜謐。一位衣著樸素、滿臉愁苦的老婦人佝僂著背走了進來,目光立刻被那些充滿生機的花朵吸引,臉上短暫地浮起一絲慰藉。
“衣內小姐,”老婦人的聲音帶著疲憊,“我…我想看看花。”
“田中婆婆,”衣內花轉過身,臉上瞬間綻放出足以融化寒冰的溫柔笑意,驅散了之前的疏離感,那蒼白的臉也仿佛被這笑容注入了暖意,“您來了。是為小健吧?我聽說他發燒住院了。”她的聲音柔和悅耳。
老婦人一愣,隨即眼眶泛紅:“是…是啊,衣內小姐您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
“花兒最能表達心意了,”衣內花走向花架,指尖在康乃馨和雛菊上流連,動作嫻熟而充滿韻律感,“康乃馨,是母親的愛與牽掛,祈求孩子安康。雛菊呢,天真純潔,象征著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它們在一起,就是最溫暖的祝福——愿小健早日康復,活潑如初。”她精心挑選了幾支開得最飽滿的康乃馨和雛菊,配以翠綠的蕨葉,快速而靈巧地扎成一束生機勃勃的花束,絲帶在她指間翻飛,系成一個完美的蝴蝶結。
老婦人接過花束,粗糙的手微微顫抖,眼淚終于落了下來:“謝謝您,衣內小姐,太謝謝您了!您真是…真是菩薩心腸!”她幾乎語無倫次,感激涕零地抱著花束,仿佛抱著孫子的健康,蹣跚著離開了花店,門鈴在她身后再次輕響。
花店恢復了寧靜,只余花香浮動。衣內花臉上的溫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重新覆上一層冰冷的面具。她走到窗邊,拿起剛才修剪的那支白玫瑰,對著窗外稀薄的晨光凝視。花瓣潔白無瑕,花心深處卻仿佛蘊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陰影。
“叮鈴——!”
門鈴被粗暴地撞響,聲音刺耳。三個男人魚貫而入,瞬間塞滿了小小的花店。為首的男人“渡邊”約莫四十歲,穿著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向腦后,皮鞋锃亮。然而這考究的包裝下,是掩飾不住的兇狠。他身后兩個年輕些的手下,眼神像刀子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店內的空氣驟然凝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氧氣,剛才的寧靜花香被一股無形的、帶著汗味和煙草氣的壓力驅散。
渡邊徑直走到柜臺前,目光居高臨下地掃過衣內花,帶著一種評估貨物的輕蔑。他開門見山,聲音低沉而強硬,每個字都像裹著冰碴:“衣內花,‘花籠’的老板?有件小事,需要你的‘特殊服務’。”他故意加重了“特殊服務”幾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
衣內花仿佛沒有聽到那刺耳的門鈴和威脅的話語。她臉上那層面對老婦人時的溫柔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她慢條斯理地拿起工作臺上另一支花——一支莖稈粗壯、布滿了尖銳硬刺的黑色玫瑰。銀亮的剪刀“咔嚓”一聲,利落地剪去一片多余的葉子。她的目光專注于那朵黑玫瑰,指尖卻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纏繞在腰間的舊麻繩,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親昵的意味。
“碼頭那邊,有個叫松本的裝卸工。”渡邊雙手撐在柜臺上,身體微微前傾,帶來更強的壓迫感,“不長眼的東西,借了我們的錢,到期還不上,還敢偷偷摸摸去警察那里探頭探腦。”他冷笑一聲,露出森白的牙齒,“上面很不高興。讓他徹底閉嘴,永遠消失。這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吧,‘折花魔女’?”
衣內花終于抬眼,那雙古井般的眸子看向渡邊,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既無恐懼,也無憤怒。她放下剪刀,指尖在黑玫瑰尖銳的刺上輕輕滑過,仿佛感受著那危險的觸感。
“舉手之勞?”她的聲音平靜得如同結冰的湖面,“渡邊先生,我的‘舉手之勞’,也是有代價的。錢,按老規矩。”她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另外,我要知道關于‘出島遺跡’的消息——最近地下流出來的東西,特別是那些…見不得光的‘古董’交易,是誰在經手?具體時間?地點?”
渡邊的眉頭瞬間擰緊,眼神里充滿了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出島?你打聽這個干什么?胃口不小啊!”
就在這時,渡邊身后一個身材魁梧、面相兇惡的手下,顯然被衣內花這種無視他們威脅、甚至討價還價的態度激怒了。他猛地一步上前,粗壯的手掌帶著風聲,就朝衣內花放在柜臺上的手腕抓去,嘴里罵罵咧咧:“臭女人!渡邊哥跟你談是給你臉!別給臉不……”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衣內花皮膚的剎那,衣內花腰側那根原本松垮垂掛的舊麻繩,極其輕微、卻又極其詭異地蠕動了一下。就像一條在泥土下被驚醒的毒蛇,瞬間繃緊了一瞬,那陳舊的麻纖維似乎都微微鼓脹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極地深淵的刺骨寒意,毫無征兆地憑空出現,精準地籠罩在那個手下身上。
“呃啊!”魁梧的手下如遭電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死灰般的慘白。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踉蹌著猛退兩步,后背重重撞在擺滿鮮花的架子上,幾支百合搖搖晃晃掉下來。他大口喘著氣,眼神驚恐地死死盯著衣內花的腰間,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景象,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
渡邊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倨傲瞬間被忌憚取代。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衣內花腰間的舊繩,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下失魂落魄的慘狀,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那根看似無害的舊繩,此刻在他眼中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詭異和危險。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聲音里多了一絲壓抑的僵硬:“……好!成交!松本的事交給你。出島的消息,明天會有人送來。”
他不再看衣內花,粗暴地拽了一把還在發抖的手下:“走!”三人帶著一股劫后余生的狼狽,迅速離開了花店,門被用力甩上,震得門框嗡嗡作響。
花店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濃郁的花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源自深淵的冰冷氣息。衣內花拿起那支帶刺的黑玫瑰,對著窗外已經明亮一些的陽光,緩緩轉動著花莖。冰冷的陽光勾勒出她精致的側臉輪廓,卻無法照亮她眼底的深淵。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冷酷、鋒利如刀的弧度。
“聽到了?”她低下頭,對著纏繞在指間的舊繩,聲音輕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指令,“今晚,去‘拜訪’一下那位松本先生。碼頭倉庫區…很好找。”她的指尖在粗糙的繩子上輕輕一點,如同下達最終判決,“記住,要讓他……徹底‘安靜’。”話音落下的瞬間,那根舊繩在她指間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蠕動了一下,像是對命令的回應,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破敗死物的模樣。晨光下花店的寧靜假象,在這一刻被徹底撕得粉碎,露出了“折花魔女”衣內花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本質和她馭使的詭異力量。
午后,陽光終于有了些暖意,斜斜地穿過“花籠”潔凈的玻璃窗,在木質地板和嬌艷的花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門鈴再次響起,這次的聲音輕快悅耳。
“姐姐!”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像陽光一樣涌入花店。衣內海走了進來,她穿著明亮的鵝黃色連衣裙,襯得肌膚白皙,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燦爛笑容,手里提著一個印著小碎花的保溫便當袋。她的容貌與衣內花有七八分相似,那份精致如出一轍,卻仿佛被投入了截然不同的染缸。衣內花是沉靜的、帶著冷色調的瓷器,而衣內海則是陽光下閃耀的、暖色調的琉璃——明媚、單純,充滿了對平凡生活的熱切向往。
“海。”衣內花抬起頭,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溫和的笑意,如同面具般恰到好處地覆蓋了眼底深處的冰層,“今天怎么有空過來?”她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一小盆文竹。
“今天調休嘛!”衣內海像只快樂的小鳥,幾步走到柜臺邊,獻寶似的舉起便當袋,“喏,特意給你做的!玉子燒,還有你喜歡的煮南瓜,燉了好久呢。姐姐你總是不好好吃飯,臉色這么蒼白,看著就讓人擔心。”她說著,伸手很自然地想去摸衣內花的臉頰,表達關切。
衣內花的身體在妹妹手指即將觸碰到皮膚的瞬間,極其輕微地僵硬了一下。那僵硬短暫得如同錯覺,幾乎同時,她極其自然地側過身,伸手去接那個便當袋,巧妙地避開了妹妹的觸碰。她的笑容依舊溫和:“謝謝海。只是最近睡得不太好,沒什么大事。”
衣內海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收了回來,臉上笑容不減,但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她似乎早已習慣了姐姐這種不經意的回避,那些奇怪的疏離感,那些無法觸碰的“禁區”。她轉而興致勃勃地靠在柜臺上,開始嘰嘰喳喳:“對了姐姐,我今天在博物館整理新到的資料,是關于江戶時代長崎貿易的,發現了好多有趣的小故事!那些荷蘭商人帶來的東西可真奇怪……”
她的話題跳躍得很快,很快又轉到了自己的生活:“啊,還有還有,健太那家伙,最近真是忙得腳不沾地!”她提到男友上杉健太時,臉上泛起甜蜜又無奈的紅暈,“他們課里好像接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他說是‘奇怪的案子’,神神秘秘的,問他也不肯細說。不過看他那股子認真勁兒,雖然累,但好像特別有干勁的樣子……”
姐妹倆的對話流淌著,衣內花耐心地聽著,適時地點頭或輕聲回應,扮演著一個溫和的傾聽者姐姐的角色。然而,當衣內海提到“警察”、“奇怪的案子”以及上杉健太的“干勁”時,衣內花垂落在柜臺下、正輕輕捻動著一片文竹葉的手指,有極其短暫的一瞬停頓。她眼底深處,那片古井無波的幽潭之下,一絲極淡、卻冰冷刺骨的陰霾無聲無息地掠過,快得讓正在興頭上的衣內海毫無所覺。這陰霾,與花店午后的暖陽格格不入。
衣內海又待了一會兒,分享著工作里的趣事和瑣碎的生活片段,陽光在她明媚的臉上跳躍。衣內花始終溫和地回應著,但那溫和之下,是一種難以逾越的距離感。終于,衣內海看了看時間,驚呼一聲:“哎呀,我得走了,下午約了朋友!便當記得趁熱吃啊,姐姐!一定要多吃點!”她像來時一樣風風火火地離開了,門鈴留下一串清脆的余音。
花店徹底安靜下來。午后的暖陽正努力維持著它的溫度,但西斜的角度已預示著它的頹勢。衣內花獨自站在漸漸被陰影籠罩的店鋪深處,柜臺上的便當袋散發著家庭溫暖的氣息。她臉上的溫和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只余下徹底的冰冷和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她的目光在花叢中逡巡,最終落在一支百合上。它被單獨插在一個細長的玻璃瓶里,花瓣純白無瑕,形態優雅,是圣潔的象征。然而,在靠近花蕊的幾片花瓣上,卻蜿蜒著幾道極其細微、近乎隱形的深紫色紋路,如同血管,又如同不祥的詛咒烙印。
衣內花伸出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那純白的花瓣。指尖,一縷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比最深的夜色還要純粹的黑氣悄然縈繞、凝聚。那黑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死寂。她的指尖停留在那詭異的紫色紋路上方,如同懸停的毒針。
然后,指尖輕輕一點。
那縷黑氣如同活物般,悄無聲息地鉆入百合花蕊深處。瞬間,花瓣上那幾道深紫色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顏色驟然加深,如同被注入了墨汁,在純白的花瓣上妖異地扭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靜止,只是那紫色變得更為刺眼和不祥。一股極其微弱、卻足以讓任何感知到的生物本能戰栗的寒意,從百合花蕊中悄然彌漫開來。
衣內花將這枝被污染的白百合重新插回那個空蕩蕩的玻璃瓶里,瓶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長崎的暮色正從街道的盡頭、從屋檐的陰影下無聲地蔓延上來,貪婪地吞噬著每一寸殘余的光明。
“平靜?”她對著那瓶中的百合,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冷得像冰錐,“多么奢侈的愿望……妹妹。”
窗外,暮色四合。遠處,長崎港巨大的輪廓在昏暗中模糊不清。鏡頭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緩緩掃過碼頭方向。巨大的龍門吊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生銹的鐵錨半沉在污濁的水中,廢棄的絞盤投下扭曲的、如同絞索般的陰影。寂靜中,仿佛能聽到海浪沉悶地拍打堤岸的聲音,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