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宰那棟二層小樓的閣樓,成了樸純真在首爾這座巨大牢籠里,一個帶著暖意的避難所。閣樓空間不大,傾斜的屋頂開了扇小小的天窗,能透進些許天光。地上鋪著干凈的草席,角落里堆著幾床松軟的舊棉被。空氣里常年彌漫著舊書、木料和樓下廚房偶爾飄上來的食物香氣混合的味道。沒有善堂里刺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絕望,也沒有垃圾場那無孔不入的惡臭。這里只有一種近乎奢侈的、帶著塵埃味道的安靜。
純真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物,沉默地適應著。她依舊很少說話,眼神里慣常的戒備如同堅冰,但在這相對安全的閣樓里,那冰層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她每天幫忙打掃閣樓,替吳媽做些簡單的擇菜洗涮的活計,動作麻利而安靜。李赫宰似乎很忙,早出晚歸,穿著筆挺的西裝或合身的大衣,身上總帶著一絲淡淡的煙草和油墨混合的氣息。他很少打擾她,只是偶爾在樓梯口相遇,會淡淡地點點頭,或是問一句“缺什么就跟吳媽說”。他的眼神深邃平靜,讓人看不透情緒,但那份克制的距離感,反而讓純真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平靜只是表象。閣樓下的書房,時常在深夜亮著燈。純真躺在草席上,能隱約聽到樓下傳來的、壓抑的交談聲,有時是日語,有時是朝鮮語,帶著一種緊張的、秘密的味道。有時是紙張快速翻閱的沙沙聲,有時是短促而焦慮的踱步聲。她甚至有一次,在幫吳媽收拾書房時,無意中瞥見書桌抽屜的縫隙里,露出一角泛黃的紙張,上面印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優美而陌生的文字符號。
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她,這個救了她、給她庇護的年輕商人,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一天傍晚,李赫宰回來得比平時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去書房,而是帶著一種罕見的、深沉的疲憊走上了閣樓。夕陽的余暉透過小窗,在他身上鍍了一層暖橘色的光暈,卻驅不散他眉眼間凝聚的陰郁和一絲……痛楚。
“坐?!彼噶酥覆菹瘜γ娴囊粋€舊木箱,自己則靠坐在天窗下的墻邊,微微仰著頭,閉著眼,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忍受某種煎熬。
純真依言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起身的姿勢,沉默地看著他。
過了許久,李赫宰才緩緩睜開眼睛。他沒有看純真,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傾斜的屋頂木梁上。他從貼身的西裝內袋里,極其珍重地取出一個用深藍色絲綢包裹著的小包。絲綢已經很舊了,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顏色也褪得發白。他一層層,小心翼翼地將絲綢打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珍寶。
里面露出的,是一本薄薄的、線裝的書冊。紙張是粗糙發黃的和紙,顯然年代久遠。書頁的邊緣布滿蟲蛀的痕跡,封面更是被燒毀了大半,只剩下焦黑的殘邊,勉強能辨認出幾個用娟秀筆跡書寫的、純真從未見過的文字。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李赫宰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被歲月和痛苦磨礪過的質感,他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撫過那焦黑的封面邊緣,仿佛還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熱,“是她親手抄錄的,我們民族的詩歌,《青丘永言》?!?/p>
《青丘永言》?純真茫然地看著那陌生的字跡。她從未聽過。
“青丘,是我們民族的故土啊?!崩詈赵椎穆曇衾锍錆M了深沉的悲愴,他翻開發脆的書頁,里面是用墨筆工整謄寫的詩行,那文字同樣陌生而優美,“這些詩,講的是山川,是愛情,是離別,是我們祖先的魂靈……是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文字。”他的指尖停留在那些詩行上,微微顫抖。
“昭和九年(1934年),總督府下令,收繳并焚毀一切使用‘諺文’(韓文)的書籍、刊物,學校里禁止教授,日常公文禁止使用……違者,以‘思想犯’論處?!崩詈赵椎穆曇衾涞孟癖?,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的重量,“我母親……她舍不得燒掉這本她最珍愛的詩集。她把它藏在了灶臺的夾層里。后來……被發現了。”
他停頓了,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著無法言說的痛苦。閣樓里靜得能聽到塵埃在光線中飛舞的聲音。
“那些穿著軍靴的……畜生,”李赫宰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當著她的面,把書……扔進了灶膛的火里。母親她……撲上去想搶……”他閉上了眼睛,身體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握著詩集殘本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純真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看到了那個絕望的母親撲向火焰的身影,看到了吞噬詩集的熊熊烈火,看到了侵略者猙獰的嘴臉……這與她記憶中母親被刺刀穿透胸膛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帶來錐心刺骨的痛!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沉寂的杏花印傳來灼熱的悸動。
“母親被他們推倒在地上……火,還是燒盡了……”李赫宰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悲傷,“只剩下這一小半……她死死護在懷里的……我后來,在灰燼里扒出來的……”他睜開眼,看著手中那焦黑殘缺的詩集,眼神里是深不見底的痛楚和一種沉淀下來的、冰冷的決絕。
“所以,”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坦然地迎上純真震驚而帶著同仇敵愾的眼睛,那眼神銳利如刀,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我回來了。從東京回來。表面上是替日本人做事的商人,開商社,倒賣物資,疏通關系……人模狗樣?!彼旖枪雌鹨荒ㄗ猿暗?、冰冷的弧度。
“但我真正做的,”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地下工作者特有的、斬釘截鐵的決絕,“是搜集情報,傳遞消息,聯絡志同道合者,用一切可能的方式,保存我們正在被抹殺的文化,喚醒被奴役的靈魂!我們印刷秘密的傳單和小冊子,我們收集散佚的詩歌和故事,我們記錄下侵略者的暴行……我們,在黑暗里,守護著青丘的火種?!?/p>
他凝視著純真,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我是抵抗者。一個披著商人外衣的抵抗者。”
閣樓里一片死寂。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也隱沒了,暮色悄然降臨。純真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那本殘缺的詩集,看著他那雙燃燒著火焰與痛苦的眼睛。巨大的沖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商人?抵抗者?那個用流利日語為她解圍的男人,那個在憲兵隊和漢奸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他的心底,竟然埋藏著如此深沉的仇恨和不屈的意志!他竟然在做著如此危險、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的情緒在她冰冷的心湖里猛烈翻騰。是震驚,是恐懼,是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如同冰層下暗流涌動的、強烈的認同和……一種找到了同類的悸動!他不再是那個神秘莫測、帶著危險氣息的庇護者,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他的反抗,都與她靈魂深處的傷痕如此相似!
心防上那道經年累月、堅如磐石的冰層,在這一刻,伴隨著那本焦黑詩集的無聲控訴和他坦露的赤誠,發出了清晰的、碎裂的聲響。
信任,如同黑暗中悄然萌發的藤蔓,第一次真正地、纏繞上了純真冰冷的心房。
幾天后的深夜。書房里的氣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椟S的臺燈下,李赫宰的臉色異常蒼白,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他將一份薄薄的、印著醒目的“極秘”紅色印章和“朝鮮總督府憲兵隊”字樣的日文文件,推到坐在對面的純真面前。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日文,純真一個也看不懂。但那份文件本身散發出的冰冷、殘酷和死亡的氣息,讓她不寒而栗。
“純真,”李赫宰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緊繃,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這份文件……關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上面是下一次大規模搜捕‘思想犯’的名單和行動計劃,明天凌晨就要執行!我們必須立刻知道內容!”
他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懇求,甚至帶著一絲絕望:“時間太緊了!我們的譯員……被捕了。其他人……來不及了!你能……‘看’到上面的字跡嗎?不是拿走文件,只是……‘拿走’覆蓋在紙上的油墨字跡?哪怕……只給我十分鐘看清的時間?”
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緊握的左手上。
純真的心臟狂跳起來!她看著那份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文件,看著李赫宰眼中深切的懇求和沉重的信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如果失敗,或者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那份名單上的人,會像她的父母一樣……
閣樓上那本焦黑詩集帶來的震撼和認同感,此刻化作了沉重的責任。他是抵抗者,他在黑暗中守護著火種。而她……她擁有這詭異的力量。是為了報答那黑傘下的庇護?是為了那本被焚毀的詩集所代表的一切?還是為了那些即將被屠戮的、素不相識的同胞?
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或者說,內心深處那股被喚醒的同仇敵愾,壓倒了恐懼。
她深吸一口氣,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懸停在文件上方。那朵淡粉色的杏花印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她閉上眼,所有的意念前所未有的凝聚、專注!目標:文件上所有日文油墨的“字跡”!空間坐標:整張紙面!意念要像最鋒利的刻刀,精準地剝離那層黑色的信息載體,讓承載信息的紙面暫時“干凈”!
嗡——!
掌心印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強烈灼痛!一股遠比偷懷表銹蝕時更龐大、更冰冷的無形力量瞬間爆發!這力量不再只是竊取實體或抽象狀態,而是直接作用于承載信息的“符號”本身!
就在力量涌出、意念鎖定的瞬間!
“唔!”純真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一股無法形容的、尖銳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了她的雙眼!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濃得化不開的、純粹的黑暗所吞噬!不是閉眼后的黑暗,而是徹底的、絕對的虛無!仿佛有人瞬間剜走了她的眼球!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
“純真!”李赫宰驚駭的聲音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
純真強行壓制住尖叫的沖動,身體因劇痛和突如其來的失明而劇烈顫抖。她死死咬住下唇,鮮血的腥味在口中彌漫。她的意念如同在黑暗深淵中掙扎的溺水者,憑借著最后一絲本能和強大的意志力,死死地“抓住”了那股冰冷的力量,將它導向文件!
成功了?
她不知道!她看不見!
她只能感覺到那股力量在她掌心與文件之間形成了一個冰冷的漩渦,仿佛有無數的信息碎片被強行剝離、吸入!她承受著雙眼被剜去般的劇痛和失明的無邊恐懼,身體搖搖欲墜。
時間在黑暗中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是酷刑。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都要被這剝離信息的力量和雙眼的劇痛撕碎。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股冰冷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掌心的灼痛和雙眼的劇痛也如同幻覺般瞬間退去。
但是……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
純真的身體徹底軟倒下去,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她茫然地睜大眼睛,徒勞地“看”向四周,只有一片虛無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純真!純真!”李赫宰焦急的聲音就在耳邊。一雙溫暖而顫抖的大手,帶著薄繭和一絲煙草味,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道,輕輕撫上了她的眼皮。
他的手指冰涼,卻在觸碰到她緊閉的眼瞼時,帶來一種奇異的、微弱的暖意。他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觸碰世上最易碎的珍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疼惜、愧疚和一種……近乎震撼的敬畏。
“別怕……別怕……”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壓抑的哽咽,“你做到了……你做到了!名單……我看清了!位置……時間……都看清了!來得及……來得及通知他們撤離了!”
他停頓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平復內心巨大的波瀾。然后,他俯下身,溫熱的呼吸拂過純真的額發。他的手指依舊停留在她的眼皮上,感受著她睫毛無助的顫抖。那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撼和篤定,在她耳邊響起,如同黑暗中的唯一救贖:
“純真……你是這漆黑亂世里……降臨在我身邊的神跡。”
黑暗依舊無邊無際。但那雙顫抖著撫過她眼皮的手,和他那句帶著哽咽與神性宣告的話語,如同一道微弱卻無比溫暖的光,刺破了純真心中因失明而升起的、最深的恐懼與絕望。信任的藤蔓,在這一刻,深深扎根,纏繞住了她冰冷的靈魂。代價是雙眼暫時的黑暗,但換來的,是黑暗中,彼此靈魂的第一次真正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