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痂城,這名字本身就像一塊永不愈合的傷疤,滲著膿血,糊在永夜的天穹之下。而它腹地深處那些盤根錯節的巨大排水樞紐,便是傷疤底下潰爛的腸子。空氣濃稠得能嚼出鐵腥和腐殖的惡臭,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污泥。頭頂是望不到盡頭的、由銹蝕管道編織成的鋼鐵荊棘林,水珠——或者說,某種更可疑的粘稠液體——緩慢地凝結、滴落,在下方遍布銹渣和不明穢物的水洼里敲打出空洞的回響。
“啪嗒…啪嗒…”
那是唯一的節奏,除此之外,便是死寂。一種被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覬覦著的死寂。偶爾,這死寂會被遙遠傳來的、非人的悠長嚎叫撕裂,那聲音仿佛生銹的金屬在刮擦骨頭,在錯綜復雜的管壁間反復折射,最后變成無處不在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背景噪音。
空氣里還飄蕩著別的東西。微弱的、閃爍著病態幽綠或污濁暗紅的光點,像某種有毒的孢子塵埃,緩緩沉浮。恐懼孢子。它們擁有一種低劣的感知力,對恐懼的氣息趨之若鶩。在這里,恐懼是比腐爛氣味更致命的信號,是黑暗中最耀眼的燈塔。它意味著虛弱,意味著破綻,意味著……開飯鈴。
“嘩啦!”
右前方,一個裹在破爛油布里的瘦小身影腳下一滑,踩進了一灘閃爍著油光的粘稠物里。那粘液活物般纏上他的腳踝。一聲短促的、被強行掐斷在喉嚨口的驚叫剛漏出半截——純粹的、本能的恐懼,微小卻熾熱。
足夠了。
幽暗的角落,幾對針尖大小的猩紅光點驟然點亮。伴隨著令人牙酸的、細碎密集的刮擦聲,幾團扭曲的、仿佛由廢鐵渣和腐肉強行捏合在一起的生物猛地竄出。銹蝕鼠鬼!它們快得像幾道生銹的閃電,瞬間撲到那滑倒者身上。
“呃啊——!”那聲遲來的慘叫終于爆發,但立刻被撕咬皮肉的“噗嗤”聲、啃噬骨頭的“咔嚓”聲,以及鼠鬼興奮的“吱吱”尖鳴徹底淹沒。過程短暫得像幻覺。幾秒后,原地只剩下一灘迅速被污穢吸收的暗紅,幾片粘著碎肉的油布,和幾只肚皮滾圓、動作重新變得鬼祟的鼠鬼,心滿意足地拖著鼓脹的肚子鉆回陰影,只留下原地幾道蜿蜒的血痕,迅速被管壁上滴落的粘液覆蓋。空氣里那股鐵銹味,似乎又濃重了一分。
恐懼=虛弱=吸引鬼怪=死亡。焦痂城永恒不變的生存公式,此刻用鮮血和碎肉,在污穢的地面上再次清晰地書寫了一遍。
在這片巨大、腐朽、充滿惡意窺伺的鋼鐵叢林深處,另一個身影正無聲地移動。綺羅曦密。
她把自己裹在一件洗得發白、邊緣磨損嚴重的深灰色斗篷里,布料緊緊貼合著身體曲線,最大限度地減少鉤掛的可能。她的動作異常謹慎,像一片被風吹動的枯葉,貼著巨大管道的冰冷弧形側壁滑行。腳下是銹跡斑斑的格柵,每一步落下都輕得幾乎聽不見,仿佛踩在薄冰上。斗篷的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下一個緊繃的下頜線條。
然而,斗篷并非密不透風。在她微微側身,靈巧地避開一叢從管壁裂縫里頑強鉆出的、帶著倒刺的銹紅色藤蔓時,斗篷的縫隙不可避免地掀開了一瞬。
就是這一瞬,足夠驚心動魄。
幾道目光——或者說,幾只眼睛——從縫隙中泄露出來。它們鑲嵌在綺羅曦密頸部側面、肩胛骨上方的位置,顏色各異:一只帶著焦糖般的琥珀色,瞳孔是細長的豎縫,警惕地掃視著前方;另一只則是純粹的、近乎非人的墨黑,圓圓的瞳孔不斷細微地縮放,捕捉著光線最微弱的變化;還有一只,位置稍高,帶著點渾濁的灰藍,眼皮耷拉著半閉半睜,似乎對周遭的險惡提不起太大興趣。
百目族。這些眼睛便是她血脈最醒目的印記,也是這座城市里“異類”的烙印。
就在她撥開藤蔓的剎那,肋下,斗篷布料一陣不自然的蠕動。緊接著,第三只手——膚色比正常手臂略顯蒼白,但肌肉線條流暢,動作異常靈活——悄無聲息地伸了出來。這只多余的手指尖修長有力,極其精準地捏住一根幾乎要鉤住斗篷的帶刺銹藤,輕輕一撥,將其引向一側,動作流暢得像呼吸。做完這一切,它又迅速縮回斗篷下,仿佛從未出現過。
她的動作帶著一種長期在危險邊緣行走所磨礪出的敏捷,但每一個轉身,每一次停頓,都透著一股深深的、刻入骨髓的疲憊。不是身體的勞累,而是精神上那種“千萬別惹事,只想快點離開這鬼地方”的倦怠。她像一枚被投入黑暗激流中的石子,唯一的目標就是沉底,不被任何漩渦卷走。
前方,一段向下傾斜的狹窄通道口,地面濕滑異常,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滑膩的青黑色苔蘚。更要命的是,通道口附近,一小片恐懼孢子正聚集在一起,幽幽地閃爍著暗紅的光,像一小團凝固的、不祥的微型星云。它們似乎察覺到了活物的靠近,光點微微躁動起來,緩緩地向通道口的方向漂移。
綺羅曦密腳步微頓。斗篷下,那只焦糖色的豎瞳眼睛猛地收縮了一下。她小心地調整重心,試圖貼著更干燥的管壁內側邊緣溜過去。鞋底在濕滑的苔蘚邊緣試探。
“嗤——”
腳下的一塊銹蝕格柵毫無預兆地松動、下陷!重心瞬間失衡,整個人猛地向那片散發著不祥紅光的孢子云和下方堆積著尖銳銹渣的角落滑去!
“糟了!”一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鋼針,狠狠扎進腦海。新換的、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干凈斗篷!要沾上那些洗都洗不掉的惡心銹渣了!斗篷縫隙間,至少有三只眼睛——豎瞳的、墨黑的、甚至那只半閉的灰藍眼——同時驚恐地瞪得溜圓,瞳孔縮成針尖。
身體傾斜,失控感攫住全身,眼看就要狼狽地摔進那堆致命的銹渣和孢子堆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肋下猛地一緊!
那只蒼白、靈活的第三只手再次閃電般探出!它沒有去抓旁邊粗壯的、看似穩固的管道支架,而是精準無比地抓向旁邊一根懸垂著的、僅有兩指粗細的銹蝕舊管!那管子看起來脆弱不堪,表面布滿蜂窩狀的銹孔,似乎隨時都會像朽木一樣斷裂。
“咔…吱嘎——!”
第三只手死死攥住了那根細管。刺耳的金屬呻吟聲驟然響起,銹屑簌簌落下。那細管劇烈地彎曲、顫抖,發出令人牙酸的、瀕臨斷裂的哀鳴,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綺羅曦密的體重下徹底崩斷。她的身體被這突兀的拉力猛地拽住,硬生生懸停在半空,離那片散發著紅光的孢子和尖銳銹渣只有不到半尺的距離!
驚魂甫定。斗篷下的幾只眼睛,瞳孔還在劇烈地震顫著。那只豎瞳的焦糖色眼睛甚至下意識地眨巴了好幾下,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肋下的手穩如磐石,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牢牢抓著那根呻吟不絕的救命細管。剛才那一瞬間爆發的、對弄臟新斗篷的強烈擔憂,此刻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冰冷粘稠的后怕。
“呼……”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銹管呻吟吞沒的吐息,從兜帽下逸出。
還沒等她把氣喘勻,一種新的、更令人心悸的聲音,如同沉重的磨盤碾過碎骨,從前方更深邃的管道迷宮深處緩緩傳來。
“……銹……父……”
那聲音非男非女,帶著多重詭異的疊音,像是無數瀕死的喉嚨在同時摩擦。它低沉、粘膩,充滿了某種令人作嘔的誘惑和壓倒性的威壓,直接鉆入腦海深處,激起本能的顫栗。
“……聆聽……獻祭……賜予……力量……驅散……恐懼……”
聲音如同實質的污穢水流,沖刷著銹蝕的管壁,也沖刷著聽者的神經。
循著那令人頭皮發麻的低語聲望去,在幾十步開外一個被巨大冷凝閥陰影籠罩的角落,蜷縮著一個東西。那勉強還能看出是個人形,但身體已經發生了恐怖的變化。他的左半邊身軀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濕漉漉的金屬質感,皮膚像是被強行鍍上了一層剝落的、黃褐色的銹殼,關節處腫脹變形,發出細微的“嘎吱”摩擦聲。右半邊則還保留著灰敗的、屬于人類的皮膚,但肌肉在劇烈地痙攣抽搐。他像一只被扔進強酸里的蟲子,在痛苦中絕望地扭動。
“……我……不怕……”他破碎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管道深處那片純粹的黑暗,那里正是低語傳來的源頭,“力量……銹父……賜我力量……我愿獻上……獻上……”
他的聲音因劇痛和某種病態的狂熱而扭曲變形。
“……我的……我的理智!我的……血肉!……獻上!”他猛地抬高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求您!……最好……最好能保修三年?”
最后那句卑微又荒謬的祈求,帶著一種市井小民討價還價的可憐腔調,在這陰森恐怖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和不協調。
黑暗深處,那低沉的非人囈語似乎停頓了一瞬,仿佛也被這奇怪的“保修”請求噎了一下。隨即,一股更龐大、更污穢的力量感洶涌而出,如同無形的浪潮!
“呃啊啊啊——!”
拾荒者殘存的人類肢體猛地繃直,發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他的身體像吹氣球一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膨脹!覆蓋著銹跡的半邊身體金屬光澤暴漲,銹殼如同活物般蔓延、增厚,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啦啦”增生聲;而殘留的人類血肉部分則被強行撕裂、拉伸,皮膚下凸起扭曲的金屬瘤塊和尖銳的棱角。骨骼被粗暴地重塑、拉長,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斷裂和摩擦聲。
幾秒鐘,僅僅幾秒鐘。
一個接近三米高的、由扭曲銹蝕金屬和少量撕裂血肉強行拼湊成的猙獰怪物矗立在那里。它的輪廓模糊不清,像一堆被無形巨手隨意揉捏過的工業廢料,勉強能看出四肢的形態,但關節反向扭曲,布滿尖銳的銹刺。頭顱部位只剩下一個不斷滴落著暗紅銹水、裂開幾道不規則縫隙的金屬疙瘩,縫隙深處,只有兩團瘋狂旋轉、毫無理智可言的渾濁紅光。
“吼——!!!”
這新生的“銹傀儡”仰天(如果那金屬疙瘩能算頭的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純粹破壞欲的咆哮。聲浪震得管壁上的銹屑簌簌落下。它那由銹蝕鐵塊構成的巨拳毫無征兆地、狂暴地砸向身旁冰冷堅硬的巨大冷凝閥!
“哐當!!!”
一聲巨響,火星四濺!堅硬的閥門外殼瞬間凹陷下去一大塊,留下一個清晰的、邊緣翻卷的拳印。這恐怖的力量展示,足以砸扁一輛小車。
然而,它的攻擊毫無目標。砸完閥門,銹傀儡又猛地轉身,布滿尖刺的金屬手臂瘋狂地橫掃向空無一物的空氣,帶起凄厲的風聲。它像一臺徹底失控、程序錯亂的殺戮機器,在原地狂暴地旋轉、捶打、嘶吼,銹水四濺,每一次攻擊都傾盡全力,卻只落在冰冷的鋼鐵和虛無之上。那兩團渾濁的紅光在金屬頭顱的縫隙里瘋狂閃爍,只剩下最原始、最混沌的毀滅沖動。
理智?早已是第一個被獻祭掉的祭品。連同肉體與自由,一并打包送給了那低語深處的“銹父”。換來的是短暫的力量,永恒的瘋狂,以及一個行走的、吸引更恐怖存在的信號塔。
綺羅曦密早已在銹傀儡變形的第一聲慘嚎響起時就伏低了身體,緊貼在冰冷潮濕的管壁凹陷處,斗篷下的眼睛警惕地注視著這瘋狂的一幕。看到那怪物狂暴卻無的放矢的攻擊,兜帽下緊繃的唇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撇了一下。
“嘖,”一聲極輕、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和疲憊的吐槽,幾乎被銹傀儡的咆哮淹沒,“保修?想得美。神明的售后……向來最差。”
趁著銹傀儡又一次狂暴地轉身,用它那沉重的銹蝕身軀狠狠撞向另一根粗大的管道支柱,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和金屬扭曲的呻吟時,綺羅曦密動了。她像一道沒有重量的灰色影子,沿著管壁的陰影,無聲而迅捷地向遠離那團瘋狂金屬風暴的方向滑去。肋下的第三只手再次探出,無聲地撥開前方垂下的、沾滿粘液的銹蝕電纜。
就在她即將徹底沒入前方一條更狹窄岔道的陰影時,斗篷縫隙中,那只位置稍高、一直顯得有些懶散的灰藍色眼睛,無意間掃過銹傀儡剛剛瘋狂捶打過的那片冷凝閥附近的墻壁。
那里,在厚厚的銹跡和污垢之下,似乎被人用尖銳物倉促地刻畫過。
線條扭曲而狂亂,勉強構成一個非人的輪廓。那東西像一團糾纏的、融化的肢體,但在其“身體”各處,極其醒目地刻畫著許多只眼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的圓睜,有的緊閉,有的甚至流著污濁的線條,仿佛眼淚。這些眼睛密密麻麻地布滿扭曲的軀體,帶來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被無數目光穿透的詭異感。
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涂鴉下方,還有幾個同樣潦草、幾乎被銹跡覆蓋的模糊字跡,像是用顫抖的手寫下的疑問:
詛咒之眼?
那灰藍色的眼睛瞳孔微微一縮,似乎有瞬間的凝滯。但綺羅曦密整體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麻煩。”她收回目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又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肋下那只蒼白的手,在縮回斗篷前,極其迅速、極其隱蔽地朝著那副涂鴉的方向,豎起了一根筆直的中指。動作快得像錯覺,帶著一股混不吝的鄙夷。無聲的吐槽仿佛在說:畫得真丑,下次雇個正經畫師吧。
身影徹底消失在岔道口深沉的黑暗里,如同水滴融入墨池。
幾乎就在她消失的同時,頭頂那些縱橫交錯的巨大管道深處,傳來了新的、更密集的滴答聲。起初是零星幾點,很快就連成了片。
“滴答…滴答…淅淅瀝瀝…”
銹色的雨,開始落下。
粘稠的、帶著濃重鐵銹腥味的暗紅色雨滴,如同這座腐爛巨城流下的膿血,穿過層層疊疊的管道縫隙,敲打在冰冷的金屬、滑膩的苔蘚和污穢的地面上,濺起一朵朵細小、污濁的銹色水花。空氣里那股鐵腥味瞬間暴漲,濃得化不開,壓得人喘不過氣。
前方岔道的陰影中,綺羅曦密的身影微微一頓。
斗篷的兜帽稍稍抬起了一點。兜帽的陰影下,幾只眼睛——琥珀豎瞳、墨黑圓瞳,還有那只灰藍的——同時暴露在開始變得密集的銹雨之下。
冰冷的、帶著金屬澀味的雨滴落在眼瞼上、睫毛上,帶來細微的刺激感。幾只眼睛條件反射地、或快或慢地眨動起來。
那只略顯渾濁的灰藍色眼睛眨得尤其用力,眼皮快速開合了幾下,仿佛被這銹雨獨特的“風味”嗆到了。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點荒謬的咕噥聲,幾乎被雨聲和遠處銹傀儡徒勞的咆哮徹底掩蓋,從斗篷深處飄了出來:
“……嘖……含鐵量……還挺高?”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嫌棄,又莫名有點“聊勝于無”的古怪意味,“……補血?”
雨聲漸密,淅淅瀝瀝,沖刷著這座巨大、冰冷、散發著無盡恐懼與鐵銹氣息的鋼鐵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