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之喉那低沉、非人的笑聲仿佛還在耳蝸深處隱隱回蕩,帶著粘稠的戲謔和冰冷的注視感。綺羅曦密像一只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驚弓之鳥,在由廢棄集裝箱、巨型油罐和扭曲管道強行拼湊而成的“斷脊橋”下層結構里亡命穿梭。肋下的第三只手此刻不再是靈巧的探測器,而是變成了純粹的攀爬和穩定工具,抓住任何凸起的銹蝕螺栓或斷裂的鋼筋,幫助她在搖搖欲墜的垃圾峭壁上快速移動。斗篷被狂風吹得緊貼身體,幾只眼睛——琥珀豎瞳銳利地掃視著可供落腳的凸起,墨黑圓瞳警惕著陰影中可能潛伏的深淵生物,灰藍眼則帶著一股劫后余生的麻木——都在急促地眨動,試圖甩掉那跗骨之蛆般的不安。
她必須盡快離開這片被“深淵之喉”注視過的區域。神明的目光,哪怕是帶著娛樂性質的“觀看”,也蘊含著凡人無法承受的恐怖重量。她需要一個能暫時喘息、混亂卻能提供一絲扭曲“安全感”的地方。
“膽小鬼互助會”。
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了焦痂城特有的黑色幽默——一群在恐懼中掙扎求生的可憐蟲,互相交換著杯水車薪的慰藉,試圖在這座吞噬靈魂的城市里多喘一口氣。它與其說是一個組織,不如說是一個流動的、隱秘的地下黑市,據點通常設置在相對穩固的大型廢棄結構深處,位置飄忽不定,如同城市潰爛皮肉下流動的膿液。
綺羅曦密循著記憶中模糊的路線,在迷宮般的金屬廢墟中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面由巨大、銹蝕的船用鋼板焊接而成的“墻壁”前。鋼板表面布滿了深褐色的銹瘤和干涸的粘液痕跡,看上去與周圍環境別無二致。只有靠近底部,在一塊不起眼的、仿佛被重物撞擊凹陷的區域邊緣,用某種暗紅色的、近乎干涸的顏料,潦草地畫著一個極其簡陋的圖案: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里面套著兩個更小的、不對稱的圓圈,勉強能看出是“一張驚恐的臉”。
確認了標記,綺羅曦密肋下的第三只手悄無聲息地探出,蒼白的手指在凹陷區域旁邊一塊凸起的、布滿蜂窩狀銹孔的金屬板上,以一種特定的節奏,輕重不一地敲擊了七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
聲音沉悶,被厚重的鋼板吸收了大半。短暫的死寂后,面前的“墻壁”內部傳來一陣沉重的、仿佛銹蝕齒輪艱難咬合的“嘎吱”聲。緊接著,船用鋼板靠近底部的位置,一塊約莫半人高的長方形區域,向內緩緩滑開,露出一條向下傾斜、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暗甬道。一股比外面更加濃郁、更加復雜的惡臭氣息撲面而來——鐵銹、陳年油脂、劣質化學品、腐爛的有機物、濃烈的汗臭,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高度濃縮的“恐懼”本身發酵后的酸敗氣味。
綺羅曦密沒有絲毫猶豫,壓低身體,像一道滑溜的影子,迅速鉆了進去。身后的鋼板在她進入后立刻沉重地滑回原位,將外面的狂風與深淵的氣息徹底隔絕。
甬道很短,盡頭透出搖曳不定的、渾濁昏黃的光線。她剛走出幾步,眼前豁然開朗,同時,巨大的聲浪混合著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如同實質的潮水般狠狠拍打過來。
“膽小鬼互助會”的地下黑市,如同一個巨大怪物的胃袋,在眼前蠕動、發酵。
這是一個依托于廢棄巨型冷卻塔內部空間建立的集市。塔壁是巨大的、布滿銹蝕格柵和冷凝水管的弧形曲面,向上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中,向下則被粗糙的金屬板和銹蝕的腳手架分割成了數層錯落的平臺。無數盞由變異熒光菌類、劣質燃油燈或者干脆就是灌滿了發光恐懼孢子的玻璃罐子充當的“照明”,散發著幽綠、慘白或污濁暗紅的光暈,將整個空間涂抹得光怪陸離,陰影在每一個角落瘋狂地扭動、增殖。
空氣粘稠得如同液態的恐懼。無處不在的恐懼孢子在這里形成了真正的“霧霾”,各種顏色的光點如同毒蠅般在低空盤旋、聚散,貪婪地吮吸著空氣中彌漫的、因交易、爭執和生存壓力而產生的絲絲縷縷的恐慌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絕望。
集市的核心是交易。沿著狹窄、濕滑的金屬平臺邊緣,擠滿了形形色色的攤位和買家賣家。這里販賣的“商品”,是焦痂城扭曲生態的絕佳縮影:
二手恐懼:幾個攤位前擺著大小不一的玻璃罐或金屬籠。里面囚禁著一些形態扭曲、散發著微弱光芒的“情緒實體”——一團不斷變幻形狀的暗影(代表“被背叛的怨念”),幾顆像心臟一樣搏動、發出低沉嗚咽聲的黑色凝膠球(“失業焦慮濃縮體”),甚至還有一小撮像跳蚤一樣蹦跶、發出高頻嗡鳴的猩紅光點(“密集恐懼癥誘因”)。攤主通常是些眼神閃爍、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形生物,或者干脆就是形態怪異的次級鬼怪,用沙啞的聲音兜售:“剛剝離的‘幽閉恐懼’,新鮮熱乎!量大從優!買三送一殘留尖叫!”“上等‘社交尷尬’,純天然無添加,居家旅行恐嚇鄰居必備良品!”
劣質護符與“安慰劑”:攤位上堆滿了各種粗制濫造的物件:用生銹鐵片和不知名獸骨串成的項鏈(號稱能“驅散低級怨靈”);畫著扭曲符號、墨跡都暈染開了的黃色符紙(“強力鎮宅,無效退款——前提是你活著回來”);裝在臟兮兮小瓶里的渾濁液體(“稀釋恐懼孢子精華,以毒攻毒,增強精神抗性!信則靈!”);甚至還有幾塊散發著微弱暖意的、表面布滿裂紋的“勇氣結晶”(真假難辨,旁邊圍著幾個眼神渴望又充滿懷疑的買家)。
鬼怪肢體零件:這是最驚悚也最“硬核”的區域。銹蝕的金屬臺面上,隨意擺放著各種從強大鬼怪身上“采集”或撿拾來的部件:幾根末端還在微微抽搐、覆蓋著粘液的巨大觸手尖(“新鮮‘深淵蠕蟲’觸須,韌性十足,打造鞭類武器上等材料!”);一堆閃爍著幽藍磷光、形狀各異的眼球(“恐懼凝視者眼球,品質不一,先到先得,不包安裝!”);幾塊布滿尖銳骨刺、還帶著干涸暗紅血跡的甲殼碎片(“刺甲魔背甲碎塊,防御力驚人,打造護心鏡首選!”)。濃烈的血腥味和防腐劑(或者說,劣質福爾馬林)的味道在這里混合發酵,令人作嘔。
生存物資:相對“正常”的區域,販賣著焦痂城稀缺的生存資源:用變異菌類或不明昆蟲壓制的、散發著機油和塵土味道的黑色塊狀“口糧”;渾濁不堪、需要反復過濾的“冷凝水”;骯臟但還算完整的衣物;各種銹跡斑斑、勉強能用的工具零件。價格高昂,交易雙方都緊繃著臉,眼神警惕。
集市里人頭攢動——如果那些形態各異的存在能算“人頭”的話。除了裹著破爛斗篷、神色緊張的人類或類人拾荒者,還有不少低階鬼怪混雜其中。佝僂著背、皮膚如同樹皮的“朽木鬼”在兜售曬干的恐懼苔蘚;飄在半空、由煙霧和碎布組成的“游蕩怨靈”在推銷它們從廢墟里“撿”來的小玩意兒(通常帶著原主人的怨念);甚至還有幾只只有膝蓋高、渾身覆蓋著短硬黑毛、眼睛像紅寶石的“垃圾精”在攤位間靈活穿梭,試圖順手牽羊。
交易在緊張、壓抑又荒誕的氛圍中進行。討價還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神經質的顫抖。每一次價格的拉鋸都像是在進行一場小型的心悸競賽。恐懼孢子云在人群上空緩緩飄過,下方的人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縮緊身體,直到那團不祥的光暈飄遠才敢稍微放松。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隨時可能崩潰”的張力,任何一點意外的火花都可能點燃這片充滿恐懼燃料的干柴堆。
綺羅曦密裹緊了斗篷,將兜帽壓得更低,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肋下的第三只手也完全縮回,盡量減少任何可能暴露特征的細節。她像一滴水融入渾濁的油污,小心翼翼地沿著最邊緣、陰影最濃重的區域移動。幾只眼睛在斗篷的縫隙下緊張地掃視:琥珀豎瞳評估著路徑和潛在的威脅;墨黑圓瞳捕捉著光線的細微變化和恐懼孢子的軌跡;灰藍眼則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對周圍荒誕景象的漠然審視。她的目標是集市深處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那里據說偶爾會有不那么“扎眼”的食物流通——當然,價格同樣“感人”。
就在她快要接近目標區域時,前方一陣劇烈的騷動和陡然升高的恐懼氣息,如同投入熱油的水滴,猛地炸開!
“吼——!!!”
一聲飽含暴怒、仿佛金屬摩擦的咆哮,瞬間壓過了集市里所有的嘈雜!
人群如同被驚散的蟑螂,尖叫著向兩邊倉皇退開,撞翻了幾個邊緣的攤位,劣質護符和曬干的鬼怪眼球滾落一地。
騷動的中心,是一個攤位的殘骸。金屬支架被巨大的力量扭曲變形,上面擺放的各種銹蝕零件和幾塊疑似鬼怪甲殼的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攤位的主人,一個身材矮壯、皮膚如同粗糙巖石、頭上長著幾根短角的“礫石魔”,正驚恐地縮在角落,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而制造這一切的,是一個龐然大物。
它身高接近三米,形態猙獰。主體像是被強行拼湊起來的粗壯人形,但覆蓋全身的不是皮膚,而是厚重、粗糙、布滿尖刺和刮痕的暗褐色金屬甲胄!那些尖刺并非裝飾,而是從它背部、肩部、肘部等關節處野蠻生長出來的、如同攻城錘般的巨大骨刺,尖端閃爍著冰冷的寒光。它的頭部包裹在一個同樣布滿尖刺的桶狀金屬頭盔里,只有兩道狹長的、燃燒著暴怒紅光的縫隙透出視線。粗壯的金屬手臂末端,是兩對巨大、閃爍著烏光的金屬利爪,此刻正憤怒地揮舞著,將空氣撕裂出嗚嗚的破風聲。
刺甲魔!一種以狂暴和物理破壞力著稱的中階鬼怪,在黑市里是絕對的“狠角色”!
“卑劣的蠕蟲!”刺甲魔的聲音從頭盔下傳出,如同生銹的鐵片在刮擦骨頭,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和純粹的怒火。它巨大的金屬利爪指向角落里抖成篩糠的礫石魔攤主,“你竟敢用‘朽骨蠕蟲’的殘片冒充‘深淵巨鉗’的甲殼碎片?!還敢開價三枚恐懼結晶?!當我是剛爬出腐泥的蠢貨嗎?!”
它每說一句,身上的尖刺就微微震顫,發出金屬摩擦的“咔咔”聲,那狂暴的氣勢如同實質的沖擊波,壓迫得周圍的人群幾乎喘不過氣。恐懼的氣息瞬間飆升!頭頂盤旋的幾團猩紅和幽綠的恐懼孢子云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興奮地加速旋轉,體積明顯膨脹,緩緩地向騷動中心壓了下來!
“我…我…大人息怒!”礫石魔攤主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小的…小的眼拙!看…看錯了!那…那確實是朽骨…朽骨蠕蟲的!不…不值錢!送…送給您!求您…”
“送給我?”刺甲魔的咆哮更加震耳欲聾,它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金屬腳掌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哐當”巨響,整個平臺似乎都在震動。它利爪一揮,帶起的勁風將散落在地上的幾塊碎片掃飛出去。“欺騙!侮辱!需要代價!就用你的腦袋來平息我的怒火吧!”
那巨大的、閃爍著烏光的金屬利爪,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毫不留情地朝著礫石魔攤主的頭顱狠狠抓去!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了那個可憐的攤主,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連尖叫都發不出來。
致命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離騷動中心不遠的綺羅曦密!
她正處在一個相對狹窄的通道口,退路幾乎被慌亂后退的人群堵死。刺甲魔那狂暴的殺意和驟然飆升的、如同實質粘稠泥漿般的恐懼氣息,狠狠沖擊著她的感官!斗篷下,琥珀豎瞳和墨黑圓瞳瞬間收縮到極限,捕捉著那致命的利爪軌跡和頭頂加速逼近的猩紅孢子云!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極度的緊張和那撲面而來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死亡威脅,讓她的精神瞬間緊繃到了極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意外發生了。
或許是人群推搡,或許是腳下濕滑的銹跡,或許僅僅是那狂暴殺意帶來的沖擊……綺羅曦密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裹緊的斗篷邊緣,不經意地掀開了一道稍寬的縫隙!
縫隙之下,那只一直顯得有些慵懶、半開半闔的灰藍色眼睛,毫無遮擋地、正正地……暴露在了那狂暴的、充滿毀滅氣息的刺甲魔身影之上!
時間仿佛被凍結了一幀。
那只灰藍色的眼睛,瞳孔原本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漠然。但在目光接觸到刺甲魔那充滿壓迫感的、揮舞著死亡利爪的龐大身軀,感受到那股幾乎要碾碎靈魂的狂暴殺意的瞬間——
瞳孔,驟然擴張!
如同受驚的貓眼,在黑暗中放大到極限!灰藍色的虹膜邊緣甚至因為極度的驚嚇而微微顫抖!
純粹的、本能的、不受控制的驚愕與瞬間的恐懼,如同高壓電流,順著那道目光,直射而出!
與此同時,就在這目光失控射出的同一剎那,一個極其荒誕、完全不合時宜、甚至帶著點被逼急了的怨念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從綺羅曦密混亂的腦海中蹦了出來:
「吵死了!煩不煩!干脆……讓他懷孕閉嘴算了!」
這個念頭是如此荒謬,如此無稽,如此……純粹!它甚至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黑色幽默感。
念頭閃過的瞬間——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震動感,仿佛一顆無形的石子投入了命運的死水潭,在綺羅曦密的核心深處蕩漾開來。沒有光芒,沒有聲響,甚至沒有任何能量外泄的征兆。
但某種不講道理的、混沌的、扭曲現實規則的“力”,已然發動。
目標:刺甲魔。
效果:……孕氣。
就在刺甲魔那巨大的金屬利爪距離礫石魔攤主光禿禿的巖石腦袋不足半尺,后者褲襠位置甚至已經滲出可疑的深色濕痕(可能是嚇尿了,也可能是某種巖石族群的體液)的瞬間——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如同飽滿的氣球被突然吹脹的聲音,在刺甲魔那覆蓋著厚重金屬甲胄的、棱角分明的腹部位置,極其突兀地響起!
時間再次凝固。
刺甲魔狂暴的動作,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那燃燒著怒火的頭盔縫隙紅光猛地一滯。它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困惑,低下了它那覆蓋著尖刺的頭顱。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個以為自己死定了、正閉目等死的礫石魔攤主,此刻都不由自主地、齊刷刷地聚焦在刺甲魔的腹部。
只見那里,原本平坦、堅硬、覆蓋著層層疊疊金屬甲片的腹部區域,此刻……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如同發酵的面團般,迅速、堅決地……鼓脹起來!
金屬甲片被強行頂開、撐起!連接甲片的粗大金屬鉚釘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暗褐色的金屬表面,以驚人的速度隆起一個渾圓、飽滿、弧度完美的……孕肚輪廓!
那肚子的隆起速度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堅決,以至于刺甲魔那身引以為傲、足以抵擋攻城錘沖擊的重甲,此刻顯得如此脆弱可笑。堅硬的金屬被撐得變形、繃緊、甚至出現了細微的龜裂!整個隆起過程充滿了無聲的、蠻橫的力量感,帶著一種荒誕絕倫的……母性光輝?
“呃……”刺甲魔發出一聲短促的、仿佛被噎住了的怪響。它那只即將拍碎石魔腦袋的巨爪,也僵在了半空,微微顫抖。頭盔縫隙里的紅光瘋狂閃爍,充滿了極致的茫然、困惑,以及……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奇異的……悸動?
整個地下黑市,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連頭頂那些興奮盤旋的恐懼孢子云都仿佛被這超出理解范疇的一幕驚呆了,光點凝固在半空,忘記了旋轉。
所有攤主、買家、游蕩的鬼怪……無論是人類、礫石魔、飄蕩的怨靈、鬼祟的垃圾精……全都如同被集體施加了石化魔法。他們臉上的表情凝固在一個奇妙的混合狀態:驚愕的下巴脫臼、茫然的眼神呆滯、難以置信的嘴角抽搐,還有幾個甚至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仿佛在確認什么。
死寂持續了大約三秒。
然后——
“噗嗤!”
不知道是誰,或許是某個神經比較粗大的垃圾精,或許是某個被恐懼孢子影響了笑點的倒霉蛋,看著那頂著一顆渾圓金屬孕肚、茫然僵立如同雕塑的刺甲魔,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死寂中卻如同驚雷的憋笑聲。
這聲笑,如同點燃了引信。
“噗——哈哈哈哈!”
“噗哈哈哈哈!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沒瞎吧?!”
“噗……咳咳咳!天吶!它……它……噗!”
“懷孕了?!刺甲魔?!噗哈哈哈!金屬孕肚?!這他媽是什么新品種?!哈哈哈!”
哄堂大笑!
如同壓抑許久的火山轟然爆發!整個“膽小鬼互助會”地下黑市瞬間被震耳欲聾、歇斯底里的狂笑聲淹沒!笑聲中充滿了荒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在極端恐懼壓力下突然得到荒謬釋放的瘋狂!有人笑得捶胸頓足,眼淚鼻涕橫流;有人笑得癱坐在地,捂著肚子打滾;幾個飄蕩的怨靈笑得形體都開始不穩,像被狂風吹拂的破布條般瘋狂抖動;連角落里幾只正在偷東西的垃圾精都停下了爪子,抱著偷來的小玩意兒,笑得滿地打滾。
恐懼?在眼前這史詩級的荒誕劇面前,瞬間被沖得煙消云散,只剩下純粹的、瘋狂的、歇斯底里的喜劇效果!
刺甲魔僵硬地站在那里,巨大的金屬孕肚在狂笑的聲浪中微微顫抖。頭盔縫隙里的紅光從茫然迅速轉變為極致的羞憤、暴怒,以及一種更深的、無法理解的恐懼!它想怒吼,想撕碎眼前的一切,但腹部那奇異的沉重感和生命悸動讓它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和遲疑?它甚至下意識地用一只巨大的金屬利爪,極其笨拙、小心翼翼地……護在了隆起的肚子上?
這個動作,再次引爆了新一輪更加瘋狂的爆笑!
“它護肚子了!它護肚子了!哈哈哈!”
“孕夫!偉大的刺甲魔孕夫!哈哈哈!”
“快!誰有安胎的護符?賣給它!哈哈哈!”
混亂!徹底的、無厘頭的、喜劇效果爆炸的混亂!
綺羅曦密在目光失控、念頭閃過的瞬間,就意識到了大事不妙。當看到刺甲魔那以違反物理定律的速度隆起的金屬孕肚時,斗篷下所有的眼睛——琥珀色、墨黑色、灰藍色——瞳孔都瞬間放大到了極限,寫滿了“臥槽?!”和“這下玩脫了!”的驚悚。
無率魔女的權柄……果然從不讓人失望(在制造麻煩方面)!
趁著全場注意力都被那驚世駭俗的“孕夫”刺甲魔吸引,爆笑和混亂達到頂點的瞬間,綺羅曦密沒有絲毫猶豫。她像一道被無形彈弓射出的灰色箭矢,肋下的第三只手閃電般探出,粗暴地撥開幾個笑得前仰后合、擋在身前的倒霉蛋,身影快得拉出一道殘影,猛地扎進了旁邊一條堆滿廢棄金屬桶和破爛帆布的狹窄縫隙,瞬間消失在陰影之中。
她的動作快如鬼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和笑聲都被那尊頂著孕肚、茫然羞憤的金屬雕塑牢牢吸住。
然而,在她身影消失前,那因極度緊張和快速移動而微微掀起的斗篷邊緣,一道極其短暫、極其隨意的余光,如同被風吹拂的蛛絲,不經意地掃過了混亂人群邊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靜靜地“坐”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巨大的、由無數銹蝕金屬片、破損塑料、腐爛織物、干涸粘液和各種無法辨識的垃圾強行聚合、粘連而成的……污穢聚合怪。它此刻呈現為一種相對穩定的“大型垃圾桶”形態,桶身上布滿了可疑的油污和深褐色的銹跡,敞開的桶口邊緣掛著幾縷粘稠的、仿佛鼻涕蟲爬行痕跡的暗綠色粘液。幾團散發著微弱腐臭的垃圾從桶口溢出,像怪物的嘔吐物。
這玩意兒在黑市里很常見,通常是作為移動的垃圾存放點,或者干脆就是某些低級聚合怪的休眠形態,沒什么威脅性,連最貪婪的垃圾精都懶得靠近。
就在綺羅曦密那道慌亂余光的掃視下——
污穢聚合怪那由破鐵皮和爛塑料構成的、凹凸不平的桶身側面,極其不明顯地、極其詭異地……向內收縮了一下,又極其迅速地……向外鼓脹了一小圈!
幅度非常輕微,混雜在因人群爆笑和刺甲魔羞憤跺腳(“哐當!”)引起的整個平臺震動中,幾乎無法察覺。仿佛只是內部堆疊的垃圾在震動中調整了一下位置。
但就在那微不可查的鼓脹之后,桶身靠近底部、一處由厚厚油污和暗綠色粘液覆蓋的縫隙里,極其緩慢地、極其粘稠地……滲出了一小滴……乳白色的、散發著淡淡甜腥氣的……液體?
那滴液體無聲地滴落在下方同樣骯臟的地板上,瞬間被污穢吸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無人察覺。
綺羅曦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廢棄桶堆的陰影深處,對身后這微不足道的“余光”事故毫無所知。她只想著盡快遠離這片是非之地。
集市中心的混亂還在發酵。
刺甲魔在極致的羞憤和一種莫名涌上的、讓它恐慌的“母性”(?)本能驅使下,終于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崩潰意味的咆哮(聲音似乎比之前尖利了點?),然后像一頭被無數蜜蜂蜇了屁股的鋼鐵巨熊,不再理會那個癱軟在地、劫后余生卻依舊一臉懵逼的礫石魔攤主,也顧不上找那個欺騙它的“兇手”(它甚至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用它那巨大的金屬利爪笨拙地護著隆起的孕肚,邁開沉重的步伐,“哐!哐!哐!”地撞開狂笑的人群,朝著黑市的出口方向,狼狽不堪地逃竄而去。所過之處,人群如同被巨輪犁開的海浪,在更加瘋狂的哄笑聲中避讓。
“看!孕夫跑了!哈哈哈!”
“小心點!別動了胎氣!哈哈哈!”
“喂!你的安胎符!忘了拿了!哈哈哈!”
在混亂的邊緣,在搖曳的昏黃燈光與濃重陰影的交界處,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背景。
那人全身籠罩在一件寬大的、質地不明的純黑色長袍中,兜帽壓得極低,完全遮住了面容,甚至看不清是男是女,是人還是別的什么。黑袍的質地仿佛能吸收光線,使得他/她/它周圍的陰影都顯得格外濃重粘稠。
黑袍身影如同一個沒有實體的幽靈,在狂笑的人群外圍緩緩移動。他/她/它似乎對中心那場荒誕劇毫無興趣,兜帽的陰影微微轉動,仿佛在空氣中捕捉著無形的信息流。
很快,這個身影停在了一個剛剛目睹了全過程、此刻正笑得直抹眼淚的、裹著油膩圍裙的“油脂怪”攤主旁邊。那攤主面前擺著幾個裝著渾濁綠色油脂的罐子。
黑袍下,一只異常蒼白、骨節分明、仿佛由某種冰冷玉石雕琢而成的手,悄無聲息地伸了出來。這只手的指尖,捏著三枚東西。
那不是焦痂城常見的恐懼結晶,而是三枚閃爍著純凈、柔和、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的……乳白色光暈的晶體!晶體內部,似乎有溫暖的、代表著“安寧”與“希望”的微光在流淌!在這充滿恐懼與絕望的黑市里,這三枚晶體散發出的氣息,純凈得如同神跡,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力!
“安寧結晶?!”油脂怪攤主的笑聲戛然而止,渾濁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三枚晶體,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貪婪和渴望!這東西在黑市里是無價之寶!能有效中和恐懼,甚至短暫地安撫狂躁的鬼怪!
黑袍下,一個低沉、沙啞、仿佛砂紙摩擦的聲音,直接傳入油脂怪攤主的意識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誘惑:
“剛才……那個斗篷人……讓刺甲魔‘懷孕’的……所有細節……眼睛……特征……去向……”
那只蒼白的手,將三枚散發著純凈安寧氣息的晶體,輕輕放在油脂怪攤主油膩的圍裙上。
“這些……歸你。消息……歸我。”
油脂怪攤主看著眼前這散發著圣潔光芒的“安寧結晶”,又看了看黑袍人那深不見底的兜帽陰影,貪婪最終壓倒了恐懼和猶豫。它伸出油膩的、顫抖的觸手,一把抓住那三枚晶體,語速極快、唾沫橫飛地開始描述起來,生怕對方反悔:
“斗篷!深灰色!很舊!動作快得像鬼!就在那邊!刺甲魔發狂的時候,那斗篷掀開了一下!我看到了!眼睛!不止一只!好像……有好幾只!顏色都不一樣!有一只……好像是灰藍色的!對!就是那只眼睛!它瞪了刺甲魔一眼!就一眼!然后那大塊頭肚子就……噗!哈哈哈……呃,對不起大人!它就鼓起來了!太他媽邪門了!后來那斗篷人‘咻’一下就鉆到那邊廢棄桶堆里去了!肯定還在里面!大人,您要找‘詛咒之眼’的線索?這絕對是!能讓刺甲魔懷孕的眼睛,不是詛咒是什么?!哈哈哈……呃……”
油脂怪攤主興奮地說著,唾沫星子(或者說油脂星子)亂飛,甚至忍不住又笑了兩聲,但很快在黑袍人那無聲的注視下強行憋了回去。
黑袍身影靜靜地聽著,兜帽的陰影紋絲不動,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只放在油脂怪圍裙上的蒼白手指,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當油脂怪攤主說完,那只蒼白的手緩緩收了回去,連同那三枚散發著安寧氣息的晶體一起,消失在寬大的黑袍袖口之中。
沒有道謝,沒有多余的動作。
黑袍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無聲息地向綺羅曦密消失的那片堆滿廢棄金屬桶和破爛帆布的陰影區域,飄了過去。動作看似緩慢,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志在必得的鎖定感。
黑市的喧囂和狂笑依舊在繼續,“詛咒之眼讓刺甲魔懷孕”的離奇流言,如同滴入沸油的冷水,以驚人的速度在每一個攤位、每一個驚魂未定又興奮莫名的“膽小鬼”之間瘋狂傳播、發酵、變形。而那道追逐著流言源頭的黑袍陰影,已然沒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