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殘留著那點溫暖金光的極致清甜,像一枚小小的太陽在××××的意識深處緩緩旋轉,散發出令人慵懶而滿足的暖意。她咂了咂嘴,深潭般的眼眸里,那被焦慮荊棘包裹的灰暗夢境殘影還未完全散去。
“這么苦的殼子,”她歪著小腦袋,指尖無意識地卷著自己一縷銀灰色的發絲,像是在回味一道復雜的菜肴,“里面卻藏著……那么甜、那么暖的味道?好奇怪的人呀!”孩童般純粹的好奇心被徹底點燃了。那點珍貴的甜核非但沒有讓她滿足,反而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更強烈的探尋漣漪。
她不再漫無目的地漂流。目標明確:找到這個奇特“食材”的來源。
在夢境之海的邊緣,無數纖細、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那些光怪陸離的氣泡和漩渦中延伸出來,沒入虛空,連接著沉睡在物質世界中的意識本體。這些是夢境的臍帶,是意識的歸途。××××的目光精準地鎖定了一根——色澤灰暗,帶著尚未褪盡的焦慮苦澀,卻又隱隱透出一絲被“品嘗”過的、微弱而純凈的暖意。就是它了。
她的意識,如同無形無質的水銀,沿著這根特殊的夢境絲線輕盈滑落。周圍的色彩與質感瞬間褪去,被一種堅實、冰冷、線條分明的秩序感所取代。她“滑”入了現實世界的一隅。
這是一座懸浮于鋼鐵叢林高處的堡壘。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卻遙遠的城市燈火,如同鋪灑在深淵上的冰冷碎鉆。室內,是極致的奢華與冰冷的秩序:光可鑒人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著簡約到近乎冷酷的家具線條;金屬與玻璃構成的空間骨架,銳利得仿佛能切割空氣;昂貴的藝術品像博物館展品般被精準地擺放在計算好的位置,缺乏生氣。空氣里彌漫著高級皮革、消毒水和一種……被精心過濾后的真空感。這里不像家,更像一個造價高昂的展示櫥窗,一個被抽干了所有煙火氣的樣板間。
夢主,陳默,正從深度睡眠的余韻中掙扎出來。
他坐在一張寬闊得有些孤寂的床上,絲綢被單滑落,露出包裹在昂貴真絲睡衣里的、屬于中年男性的身體——保養得宜,肌肉線條隱約可見,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赤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走向占據一整面墻的巨大落地鏡。
鏡子里映出一張臉。精心修剪的鬢角,打理得一絲不茍的發型,皮膚緊致得甚至有些刻意——顯然是昂貴保養品的成果。五官端正,組合起來是符合主流審美的英俊。然而,那雙眼睛……××××好奇地湊近了些,幾乎要貼到鏡面(雖然她并無實體)。那雙眼眸深處,并非沉睡初醒的朦朧,而是無邊無際的、濃得化不開的空洞與麻木。像兩口廢棄的深井,幽暗無光,映不出任何外界的色彩,只有一片沉寂的灰白。疲憊刻在眉宇間,被精致的修飾極力掩蓋,卻從眼底深處頑固地滲出來。
陳默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沒有一絲波瀾。他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眼下幾乎看不見的細紋,動作精準卻毫無意義,如同觸摸一件與自己無關的展品。然后,他轉身,走向更衣室。動作流暢,帶著一種經過千錘百煉的程式化優雅,卻像一具被設定好程序的精致木偶,每一個齒輪的轉動都精確無誤,唯獨缺少了驅動靈魂的那股熱氣。
××××漂浮在現實冰冷的空氣中,像一縷被遺忘的、無害的微風。她好奇地跟隨著陳默。
早餐桌旁。巨大的白色巖板餐桌上,擺放著由私人廚師精心烹制、擺盤如藝術品的食物。陳默坐在主位,動作優雅地拿起刀叉。他切割著鮮嫩多汁的牛排,送入口中,咀嚼,吞咽。整個過程一絲不茍,無可挑剔。然而,××××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始終落在虛無的某一點,味蕾仿佛被無形的蠟封住,昂貴的食材在他口中味同嚼蠟。他只是在完成“進食”這個必要的生理程序。
豪華的轎車后座,平穩地滑行在清晨擁堵的車流中。隔音玻璃將外界的喧囂過濾成低沉的嗡鳴。助理坐在副駕,用清晰平穩的語調匯報著今日的行程和幾個關鍵項目的進展。陳默身體微微后靠,姿態放松,臉上適時地露出公式化的、帶著一絲贊許的淺笑,偶爾點頭回應。完美得如同教科書上的示范。
但××××的目光卻落在了他搭在真皮扶手的手上。那只骨節分明、保養得宜的手,正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袖口上那枚價值不菲的鉑金袖扣。指尖在冰冷的金屬和光滑的寶石表面滑動,帶著一種近乎焦躁的、細微而持續的頻率。那不是在欣賞,更像是在觸摸一塊失去溫度的石頭,又像是在一片虛無中徒勞地摸索,試圖抓住什么早已遺失、連他自己都已遺忘的東西。
接下來是緊湊的行程:高級俱樂部里與潛在投資人的“輕松”早餐會(氣氛是精心設計的融洽,話題是精準計算的風險與回報);藝術畫廊的開幕酒會(他端著香檳,游刃有余地穿梭于衣香鬢影之間,笑容得體,言語滴水不漏,每一個停頓都恰到好處);然后是核心團隊的封閉會議(他坐在長桌主位,眼神銳利,決策果斷,邏輯嚴密,不容置疑)。
××××像個忠實的影子,漂浮在每一個場合的上方,觀察著。她看著陳默在各種角色間無縫切換:精明的商人、儒雅的紳士、威嚴的領袖……每一個面具都戴得嚴絲合縫,無可挑剔。然而,她越看,小眉頭就皺得越緊。
“唔……”她終于忍不住,小巧的鼻子在虛空中用力嗅了嗅——并非用嗅覺,而是調動了食夢者最核心的靈覺,去感知眼前這個生命體最本源的氣息。那是一種超越了視覺和聽覺的、直達本質的洞察力。
瞬間,一股極其濃烈、卻又無比空洞的氣息包裹了她的感知。
那味道……像什么?
像一朵被精心采摘、用最先進的脫水技術處理、再封存在真空玻璃罩里的名貴干花。外表依舊保持著盛放時的華美形態,色彩甚至更加艷麗,仿佛永恒。但湊近了,只聞到一種干燥的、失去所有水分的空洞感,一種混合著淡淡化學藥劑和舊紙灰燼的枯敗氣味。沒有花朵應有的馥郁芬芳,沒有汁液的飽滿生機,只剩下徒有其表的華麗軀殼。
“啊!”××××恍然大悟般輕輕拍了下手,深潭般的眼眸里閃爍著看穿一切的澄澈光芒,“原來是這樣!好濃的‘空心’味道呀!”她伸出小小的手指,隔空點了點下方那個在閃光燈和恭維聲中游刃有余的男人輪廓,“外面好亮,好硬,像裹了一層亮亮的硬殼子??墒抢锩妗彼櫫税櫺”亲樱隽藗€嫌棄的表情,“里面干干的,枯掉了,一點水分都沒有了,像壞掉的花。難怪他的夢外面那么苦,那么硬,把自己都捆起來了!”
她精準無比地戳穿了陳默華麗表象下的核心狀態——內在生命的徹底枯萎。他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內部卻早已人去樓空,積滿塵埃。所有的光鮮、所有的成就、所有的社交面具,都只是覆蓋在這片巨大空洞之上的冰冷裝飾。這種洞穿一切虛妄、直指本質的視角,是只屬于夢之魔女的獨特“味覺”,也是她此刻內心涌起的、帶著一絲憐憫和更多純粹觀察趣味的“上帝視角”的爽感。
她看著他再次坐進豪華轎車,駛向那座玻璃與鋼鐵構筑的冰冷塔樓——他龐大商業帝國的核心。××××輕盈地漂浮在車頂上方,視線穿透冰冷的金屬和玻璃,落在他映在車窗上的側影。那張英俊而空洞的臉龐,倒映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同樣冰冷而繁華的城市森林。他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玻璃罩中,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永遠觸碰不到真實的溫度,也聽不見自己內心早已沉寂的回響。一個華服之下,被完美囚禁的空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