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之海那冰冷污濁的后廚氣息,連同那咸澀得刺穿靈魂的淚水滋味,仿佛還粘附在××××的感知上。她小小的身體在斑斕的意識洪流中微微蜷縮了一下,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仿佛想驅散那頑固的苦澀余韻。那混合著霉菌酸腐與絕望咸澀的味道,讓她本能地感到不適,卻又像一枚鉤子,牢牢鉤住了她的好奇心。
那個被糖霜和淚水覆蓋的身影,蜷縮在陰暗角落的模樣,與外面那個光芒萬丈的糖果公主,形成了太過強烈的撕裂感。這撕裂感本身,就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帶著苦澀吸引力的“味道”。
“好奇怪的人類啊…”××××甩了甩銀灰色的發絲,深潭般的眼眸望向夢境之海深處那無數閃爍的光點,其中一根極其纖細、幾乎透明,卻異常堅韌的“絲線”,正從蘇梨那個粉紅光暈的夢境氣泡延伸而出,沒入更深邃、更“堅實”的維度——那是通往現實世界的錨點。
追尋“味道”的本能驅使著她。她小小的身影再次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順著那根無形的絲線,悄無聲息地“滑”入了現實的罅隙。
光線、色彩、聲音、氣味……屬于物質世界的豐富信息流瞬間包裹了她。××××輕盈地懸浮在半空,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全新的“巢穴”。
這里,是蘇梨的甜點工作室兼住所。空間開闊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陽光明媚的城市街景。室內的一切,都像是從最精美的美食雜志封面直接搬下來的。墻面是溫柔的奶油色,點綴著馬卡龍形狀的裝飾板和掛著蕾絲邊的可愛壁燈。巨大的不銹鋼工作臺光潔如鏡,反射著頂燈柔和的光芒。各種形狀的模具、色彩繽紛的食用色素瓶、裱花嘴、刮刀……如同精致的藝術品般整齊陳列在開放式架子上。空氣里,是新鮮出爐的糕點的甜香在溫柔地浮動:黃油酥皮的焦香、香草莢的馥郁、新鮮水果的清甜……層層疊疊,構成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暖甜蜜的背景氣息。角落里甚至擺放著幾盆葉片油亮的綠植,為這片甜蜜空間增添了一抹真實的生機。
工作臺前,正是夢境中的主角——蘇梨。
此刻的她,是現實世界里那個備受矚目的天才甜點師。她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白色廚師服,上面連一絲褶皺也無,頭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脖頸。她正全神貫注于眼前一個已經完成大半的翻糖蛋糕胚體。那蛋糕足有三層,每一層都被包裹在光滑如絲緞、顏色純凈柔和的翻糖皮中。蘇梨纖細白皙的手指正捏著一枚極其細小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片片用糖霜手工捏制、薄如蟬翼、脈絡分明的粉色花瓣,精準地粘貼在蛋糕側面,構建著一朵正在盛放的立體玫瑰。
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舞蹈般的韻律感,精準得如同精密的儀器。每一個微小的花瓣角度,每一次按壓的力道,都恰到好處。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而堅定的輪廓。她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那是無懈可擊的、甜美而富有親和力的職業微笑。
“蘇梨姐,這個漸變色簡直絕了!客戶看到肯定要尖叫!”一個年輕的助手捧著剛烤好的餅干胚走過來,滿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是啊蘇老師,您這手藝真是看一次驚艷一次!”另一位預約了定制蛋糕的熟客,正坐在旁邊的小圓桌旁喝著花茶,適時地發出由衷的贊嘆。
蘇梨抬起頭,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更加明亮柔和,如同被點亮的糖果。她的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聲音清甜悅耳:“謝謝夸獎啦,都是熟能生巧嘛。”她自然地接過助手遞來的餅干胚,目光掃過,纖細的手指在邊緣極其細微地調整了一下位置,“這里再靠左一點點,烤色會更均勻。”她的語氣溫柔,帶著恰到好處的指導意味,讓人如沐春風。
整個空間里充滿了閃閃發光的質感——光潔的器具、蘇梨甜美的笑容、空氣中流動的甜蜜香氣、顧客和助手眼中毫不掩飾的欣賞與喜愛。一切都如同被打上了一層柔光濾鏡,完美得不真實。
懸浮在空中的××××,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下方這個“甜蜜王國”的女王。她的目光沒有落在那些華麗的蛋糕上,而是緊緊鎖定了蘇梨本人,如同一個最挑剔的食客在審視一道主菜的靈魂。
當蘇梨對助手說完那句溫柔的指導,側過身去拿工作臺另一端的食用金粉時,就在她身體完全背對助手和顧客的那一瞬間,××××捕捉到了。
那只是一個不到半秒的間隙。
蘇梨臉上那如同面具般完美的甜美笑容,如同被按下了刪除鍵,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嘴角線條松弛下來,甚至微微向下撇了一下。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雙剛剛還彎成月牙、盛滿笑意的眸子,在無人注視的剎那,驟然失去了所有神采,變得空洞、茫然,像兩潭深不見底、卻干涸枯竭的死水。一層深重的、幾乎化為實質的疲憊感,如同瞬間潑灑的濃墨,覆蓋了她整張臉。那感覺,就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精致玩偶,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電量耗盡,露出了內里僵硬的本質。
××××的小鼻子微微翕動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里閃過一絲了然:“唔…‘累’的味道,冒出來了…好濃…”
很快,蘇梨轉回身,臉上那完美無瑕的笑容如同變魔術般重新掛上,比之前更加燦爛。她拿起裝著食用金粉的小瓶,開始為蛋糕上已經粘貼好的糖霜花瓣邊緣勾勒金邊。她的動作依舊精準,指尖穩定。
然而,就在她勾勒到一朵位于蛋糕側面、被幾片大花瓣略微遮擋的、極其不起眼的小糖花邊緣時,握著金粉刷的右手食指,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那顫抖細微得如同蝴蝶振翅,若非××××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力,幾乎無法捕捉。就是這微乎其微的一顫,導致金粉的勾勒線條在花瓣最末端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幾乎與花瓣本身顏色融為一體的凸起,像一顆小到不能再小的塵埃落錯了地方。
旁邊的助手正忙著整理模具,顧客低頭看著手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個微小的“瑕疵”。
但蘇梨看到了。
就在她目光觸及那個微小凸起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幀。那完美的弧度依舊掛在嘴角,但眼底深處,卻驟然閃過一絲冰冷的銳利。她握著金粉刷的指尖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她的嘴角,那原本柔和的線條,在笑容的掩護下極其隱蔽地繃緊、拉直,如同弓弦瞬間被拉滿,透出一種近乎猙獰的、對“不完美”的極致厭惡和恐懼。這繃緊只持續了不到一秒,便被她強大的控制力強行壓了下去,笑容重新變得柔和自然。她極其小心地用細針尖輕輕刮掉了那一點多余的金粉,動作輕柔得如同在修復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瓷器。
“看到了…‘害怕’…”××××小聲嘀咕,歪著頭,“像小鳥看到天敵的影子,羽毛都炸開了。”
時間在烤箱的嗡鳴、裱花袋的擠壓聲和偶爾的談笑中流逝。窗外的陽光漸漸由明亮變得金黃,最后沉入地平線。工作室里亮起了溫暖柔和的燈光,顧客早已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助手也收拾好東西下班道別。
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蘇梨一個人。
白天里那種被精心維持的、閃閃發光的喧囂和甜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一種近乎真空的寂靜。工作臺上,擺放著她今天完成的杰作:那個三層翻糖蛋糕在燈光下如同夢幻的藝術品,旁邊還有幾盤造型精巧、色彩誘人的小甜點,每一個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蘇梨沒有開大燈,只留了工作臺上一盞孤零零的射燈。她靜靜地站在工作臺前,背脊挺直,如同白天一樣。燈光從上方打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模糊了她的表情。
她只是站著,目光空洞地掃過眼前這一桌堪稱完美的作品。那雙白天里如同盛著星光的眸子,此刻卻像蒙塵的玻璃珠,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欣賞、喜悅或成就感,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麻木。那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整個人,讓她看起來像一尊沒有靈魂的、制作甜點的精美雕像。
站了不知多久,她似乎被某種慣性驅使,機械地伸出手,拿起工作臺邊角一塊被切下來、作為“邊角料”的蛋糕胚。那蛋糕胚同樣烤得完美,金黃油潤,散發著濃郁的黃油香氣。她看也沒看,近乎粗暴地塞進了嘴里。
××××懸浮在高處,清晰地看到蘇梨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完成了吞咽的動作。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品嘗到美味的愉悅,甚至連咀嚼的欲望都欠奉。她的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空,那動作,不像在享用自己親手制作的甜蜜,更像是在完成一項必須的、毫無意義的任務,如同在吞咽一塊干燥的、沒有任何味道的蠟塊。
“唔…”××××的小鼻子用力地在寂靜的空氣里嗅探著,仿佛在捕捉那些無形飄散的情緒微粒。深潭般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帶著孩童式的、一針見血的直白,“好濃的‘糖衣’味道…厚厚的,亮亮的,像刷了好多好多層油漆。”她的小手指了指下方蘇梨那被燈光勾勒出僵硬輪廓的身影,又指了指滿桌完美的甜點,“可是,底下呢…全是‘累’的味道,沉沉的,像濕透了的厚毯子。還有一點點…‘害怕’的味道?像小老鼠藏在洞里發抖。”
她歪著頭,努力尋找著更貼切的比喻,粉嫩的舌尖無意識地舔了舔嘴角:“嗯…就像…就像那些很漂亮很漂亮的水果!外面涂了厚厚一層亮晶晶的糖漿,閃閃發光,看起來好甜好誘人。可是里面呢?”她的小眉頭皺了起來,仿佛嘗到了那想象中的滋味,“里面卻在悄悄地變軟、變酸…甚至…開始爛掉了。甜味都堆在外面,里面空空的,苦苦的…”
××××無法理解人類為何要將自己包裹在如此厚重、令人窒息的甜蜜外殼之下,明明內里早已疲憊不堪,恐懼滋生。在她純粹的世界里,味道就該是真實的、流動的、有層次的。這層完美無瑕的糖衣,在她看來,是比后廚里那塊發霉的檸檬塔更令人不適的“變質”——它掩蓋了生命本應有的鮮活與復雜,讓靈魂在甜蜜的牢籠里逐漸干涸、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