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礦洞七號支脈的空氣帶著不祥的滯重。

薇拉作為新晉的初級記賬員，正跟著刻薄的“鐵算盤”奧托核對當天的礦石產量。數字在她腦中飛速流淌，精確到每一塊礦石的重量和成色。突然，一聲沉悶如巨獸嘆息的巨響從深處傳來，腳下的大地劇烈顫抖！

“塌方！”不知是誰凄厲地喊了一聲。

混亂瞬間爆發。礦工們丟下工具，驚恐地向主通道奔逃。煙塵如同灰色的巨浪，裹挾著碎石和絕望的氣息洶涌而出。薇拉被混亂的人流推搡著，她的跛腳（一次幼年意外落下的殘疾）讓她步履蹣跚，幾乎摔倒。就在這時，一只沾滿煤灰和血污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推向相對安全的側壁凹槽。

“趴下！丫頭！”一個嘶啞的聲音吼道，是負責七號支脈的老礦工“磐石”伯恩斯。

薇拉重重撞在巖壁上，碎石擦破了她的臉頰。她蜷縮著，聽到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巖石擠壓聲、木頭斷裂聲，以及……淹沒在巨響中的短促慘叫。煙塵嗆得她無法呼吸，視線一片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震動平息了。刺鼻的粉塵味混合著血腥氣，彌漫在死寂的礦道里。

奧托主任驚魂未定地從一堆碎石后爬出來，油燈的光暈在他慘白的臉上跳躍，他第一時間不是查看傷亡，而是聲嘶力竭地吼著：“清點！快清點損失！礦石！工具！還有……該死的，礦工名單！”

救援隊粗暴地清理著堵塞的通道。薇拉拖著疼痛加劇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奧托后面。當堵塞被挖開一部分，眼前的景象讓她胃部一陣翻騰。

三具被落石砸得不成人形的尸體。其中一具，半張臉還露在外面，眼睛圓睜著，凝固著最后的驚恐——正是推開她的伯恩斯。他那雙曾無數次穩穩握住礦鎬的大手，此刻扭曲地埋在沉重的巖石下。更讓薇拉窒息的是，尸體暴露在外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沙化，皮膚龜裂，細碎的金色沙粒簌簌落下，融入礦道骯臟的泥水里。這是塵族詛咒在死亡加速下的可怖顯現。

“編號記下來！7-301塌方點，確認死亡三人：伯恩斯，卡爾，小杰米。”奧托的聲音冰冷，毫無波瀾，像是在清點破損的礦車，“原因初步判定：巖層結構不穩。具體責任待查。”

薇拉的心沉了下去。她認得那個位置，那是伯恩斯小組負責的區域。就在塌方前，她無意中瞥見礦道支撐的木梁有幾根明顯腐朽，伯恩斯曾多次向工頭報告要求更換，卻總被“成本太高”、“影響產量”為由搪塞回來。

“奧托”薇拉的聲音因為吸入粉塵而沙啞，她指著那幾根斷裂的朽木，“支撐梁……伯恩斯說過它們……”

“閉嘴！”奧托猛地轉頭，油燈光映著他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你懂什么？新來的丫頭片子！這里我說了算！是那些蠢貨操作不當，沒及時避開危險區域！記下來：‘礦工操作失誤，致支護結構受損引發塌方’！”他幾乎是咆哮著命令道，唾沫星子噴在薇拉的賬本上。

薇拉的手指緊緊攥住了炭筆，指節發白。她看著伯恩斯正在沙化的半張臉，那凝固的眼神仿佛在無聲地控訴。奧托的意圖昭然若揭：將責任推給死者，逃避礦場管理不善的代價。

“可是……”

“沒有可是！”奧托粗暴地打斷她，眼神兇狠地威脅，“薇拉·塵影，別忘了你的身份！一個塵族，能在這里記賬，是伯爵老爺的恩賜！管好你的筆，記好我讓你記的東西！否則……”他陰冷的目光掃過薇拉殘廢的右腿，又瞥向那些正在化為金沙的尸體，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薇拉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竄起，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勇氣。她低下頭，炭筆在粗糙的賬頁上劃過，發出“沙沙”的、如同沙粒摩擦般刺耳的聲音。她按照奧托的命令，寫下了冰冷的、扭曲事實的記錄：

【事故：礦洞7支脈塌方。

原因：礦工（伯恩斯、卡爾、小杰米）操作失誤，破壞支護結構。

損失：礦石XX噸，工具損毀XX件。

代價裁定（待律典守衛確認）：由死者家屬承擔賠償（折算為額外勞役年限）。】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靈魂上。她看著奧托拿著這份報告匆匆離開，去向礦場總管匯報，仿佛已經看到了伯恩斯年邁的妻子和年幼的孫子被套上更沉重的枷鎖。

她拖著幾乎麻木的右腿，最后看了一眼那個被清理出來、只剩下幾灘金沙和暗紅血漬的事故點。就在轉身的剎那，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膝蓋處傳來鉆心的劇痛——那是她在混亂中被落石擦碰又被伯恩斯猛推時留下的傷，此刻在極度的精神沖擊和身體負荷下徹底爆發了。她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礦道泥地上，失去意識前，只有礦洞深處永恒的黑暗和那幾灘刺目的、正在被泥土吞噬的金沙。

“呃……”薇拉從床上痛醒，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右腿的舊傷在回憶的刺激下灼燒般地痛著。她艱難地撐起身，摸索著拿起枕邊那本厚重的、封面印著格倫索爾家族徽記的《黑巖礦場收支總賬》。這本象征著“鐵律”的賬冊，此刻在她手中重如千鈞。

窗外，灰堡城上空懸浮的《律典分冊·黑巖卷》在夜色中散發著冰冷的、恒定的金色微光，符文流轉，如同監視著礦場每一寸土地的神之眼。代價必償、預言即真、裁決議制——這三大鐵律構筑了不可違逆的秩序，也成了掩蓋罪惡最完美的遮羞布。

薇拉的手指撫過賬冊上關于“7-301塌方”的那一頁。那冰冷的、污蔑的文字下，埋葬著三條鮮活的生命和他們的尊嚴，還有……她自己的懦弱。

她顫抖著摸出藏在床板夾縫里的另一本簡陋的小冊子——用廢紙和線頭裝訂的私密筆記。借著油燈微弱的光，她翻開空白的一頁，炭筆懸在半空。良久，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刻骨的痛恨和一種新生的決絕，用力寫下：

【黑賬：冤案-礦洞7塌方（301點）】

【真相：朽木未換，管理失職！】

【嫁禍：操作失誤？謊言！】

【代價轉嫁：伯恩斯妻（老弱）、卡爾母（病）、小杰米弟妹（幼），罰役20年！】

【血債：三條命！】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用炭筆刻上去的。

寫完，她猛地合上小冊子，緊緊按在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顆因憤怒和恐懼而狂跳的心臟。膝蓋的傷口傳來更劇烈的疼痛，但她咬著牙，沒有哼出聲。棚屋外，礦場夜班的號角凄厲地響起，伴隨著監工模糊的呵斥和鎬頭敲擊礦石的單調聲響，那是塵族永無止境的苦難輪回。

薇拉的目光穿過破敗的窗戶，死死盯著那懸浮于夜空、散發冰冷金光的律典分冊投影。賬冊冰冷，沙礫無情，但總有些東西，是這至高法則無法衡量、無法抹去的。比如老伯恩斯推開她時那粗糙手掌的力度，比如此刻在她胸腔里燃燒的、足以焚毀謊言的怒火，還有那本藏在最深處、開始記錄真相的《黑巖黑賬》。

賬冊的紙頁可以記錄謊言，但人心深處，自有另一本賬。薇拉·塵影，這個卑微的塵族記賬員，她的戰場，從這一刻起，不再僅僅是冰冷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