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混雜著碎石硌入皮肉的鈍痛,還有右腿那如同被活生生撕裂后又塞進(jìn)滾燙烙鐵的劇痛。
薇拉趴在“斷脊”礦道深處潮濕腐朽的碎石堆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鐵銹味。視線模糊不清,汗水、血水和灰塵糊住了她的睫毛。只有上方懸浮的巨大金色沙漏虛影,那無情流淌的沙粒,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進(jìn)她混沌的意識里。
時間……在流逝。沙漏上半部已經(jīng)空了一半。守衛(wèi)那沉重的金屬靴踏在礦道口的規(guī)律震動,如同喪鐘的余波,提醒著她“礦道求生”的規(guī)則:沙漏流盡前,必須規(guī)避守衛(wèi)的追捕。被捕獲,即沙化。
劇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試圖將她拖入昏迷的深淵。老礦工、孩子、中年礦工……三堆刺目的金沙在她腦海中反復(fù)閃現(xiàn),每一次閃現(xiàn)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痙攣。是她……是她天真的質(zhì)問,引來了這無情的裁決,葬送了三條無辜的性命!愧疚和絕望如同最沉重的礦石,壓得她動彈不得。
就這樣結(jié)束吧……一個聲音在意識深處低語,充滿了疲憊和放棄。和伯恩斯他們一樣,化為一捧金沙……這礦場的黑暗,不是一只螻蟻能撼動的……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之際,指尖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非物理的悸動。不是礦道的震動,更像是……某種共鳴?薇拉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自己因劇痛而痙攣、深深摳進(jìn)碎石泥土中的右手。她指甲縫里滿是黑泥和血痂,但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卻清晰地殘留著一種熟悉的、炭筆劃過巖壁時的粗糲觸感。
那感覺,仿佛帶著灼熱的余溫,穿透了冰冷的絕望。
嗤啦——!
記憶中炭筆刻下“死5”、“罰族20年役”時發(fā)出的尖銳摩擦聲,如同驚雷般在她混沌的腦海中炸響!那粗糲的黑色痕跡,那礦工們無聲的注視,那……老礦工伯恩斯在煙塵彌漫中將她狠狠推向巖壁時,嘶吼出的那句“趴下!丫頭!”……
那粗糙手掌的力度,那聲音里的急切和保護(hù)……不是冰冷的規(guī)則,不是無情的沙化,那是人心!是這黑暗礦場里,如同微弱礦燈般頑強閃爍的東西!
“呃……”薇拉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嗚咽,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一股更猛烈的情感沖擊。她猛地咬住了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劇痛讓她的意識瞬間清醒了一瞬。
不!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
伯恩斯用命推開她,不是為了讓她今天像條死狗一樣趴在這里認(rèn)命!那三個化為金沙的礦工,他們的血債,還沉甸甸地壓在這片土地上!如果她死了,奧托、巴索、格倫索爾伯爵……那些真正的劊子手,只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將代價轉(zhuǎn)嫁給下一個、下下一個無辜者!《黑巖黑賬》會永遠(yuǎn)埋藏在黑暗里,那些冤屈將永無昭雪之日!
在礦場的規(guī)則下,直接對抗律典或貴族,是死路!必須利用規(guī)則本身的縫隙!
守衛(wèi)冰冷的聲音再次回響:“質(zhì)疑生效裁決……即為煽動。”它們只認(rèn)“生效裁決”,只執(zhí)行既定規(guī)則。它們強大、冰冷、邏輯至上,但也……僵化!薇拉想起了廢棄礦道刻字后守衛(wèi)的漠視——那正是規(guī)則的縫隙!她需要更聰明、更隱蔽、更……致命地利用這些縫隙!像礦脈深處的流水,無聲地侵蝕堅固的巖石。
還有……比沙化更堅硬的東西!那是什么?是伯恩斯推開她的手!是此刻礦道外,那些沉默的礦工眼中,是否還殘留著一絲未被完全碾碎的光?是《黑賬》里記錄的血淚真相本身蘊含的力量?是……礦工之間那種無聲的信任和絕不屈服的意志?
一個破碎卻清晰的念頭在劇痛和絕望的灰燼中頑強升起:她需要同盟。她需要凝聚那些微弱的光,讓它們成為足以在黑暗中鑿出縫隙的力量!單打獨斗,只有死路一條!
沙漏的金沙還在流淌,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守衛(wèi)沉重的腳步聲開始移動,不再僅僅守在出口,而是有節(jié)奏地、緩慢地、帶著壓迫感地向礦道深處推進(jìn)!掃描光束的金芒在幽暗的礦道里掃過,如同死神的視線。
追捕,開始了!
劇痛和失血讓薇拉眼前陣陣發(fā)黑,但她靠著那股從灰燼中燃起的、近乎瘋狂的意志力,強迫自己動了起來。她不能硬拼,不能逃跑(她的腿根本不可能跑動),她必須利用環(huán)境!利用她對這里的了解!
她猛地想起,在之前探索廢棄礦道時,她曾發(fā)現(xiàn)這條“斷脊”礦道深處,有一處因更早塌方形成的狹窄縫隙,被一堆巨大的落石半掩著,后面似乎有個極其狹小的空洞!守衛(wèi)龐大的體型絕對進(jìn)不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劇痛。薇拉用雙手和那條勉強還能用力的左腿,在冰冷的碎石和腐朽的木屑中,像一條瀕死的蠕蟲,拼命地向記憶中的方向挪動!每一次移動,右腿的傷口都在地面摩擦,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鮮血在身后拖出一道暗紅的痕跡。汗水如同小溪般流下,模糊了視線,她只能憑著記憶和模糊的光影判斷方向。
守衛(wèi)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掃描光束掃過她剛才趴伏的地方,又掃向她移動的方向!薇拉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滾進(jìn)那堆巨大落石的縫隙中,身體蜷縮著,拼命擠進(jìn)那個僅容一人的、散發(fā)著濃重土腥味和霉菌氣息的狹小空間!
幾乎就在她縮進(jìn)去的瞬間,兩道刺目的金色光束交叉掃過她剛才爬行的路徑,最終停留在她藏身的落石堆外。守衛(wèi)沉重的金屬靴停在了縫隙口。薇拉屏住呼吸,身體因為劇痛和極度的恐懼而無法控制地顫抖,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臟狂跳的聲音。
時間仿佛凝固。守衛(wèi)的能量核心發(fā)出低沉的嗡鳴,掃描光束反復(fù)掃視著落石堆。薇拉緊緊閉上眼睛,等待著那穿透巖石的裁決光束,或者被無形的力量拖拽出去。
一秒……兩秒……
嗡鳴聲沒有變化。掃描光束移開了。
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或許是程序判定目標(biāo)不在“可通行區(qū)域”內(nèi)的困惑?腳步聲開始向礦道其他方向移動,繼續(xù)那冰冷的搜索程序。
薇拉癱軟在狹小的空間里,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濕透,冰冷刺骨。沙漏的沙粒,在她頭頂上方看不見的地方,仍在冷酷地流淌。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守衛(wèi)腳步聲掩蓋的“窸窣”聲,從落石堆的另一個細(xì)小縫隙傳來。薇拉的心猛地一緊,難道守衛(wèi)發(fā)現(xiàn)了其他入口?
然而,緊接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破布里、還帶著一絲微弱體溫的東西,被小心翼翼地塞了進(jìn)來,滾落到她沾滿血污的手邊。
薇拉借著縫隙透入的極其微弱的光線看去——是一個用粗糙樹皮卷成的小瓶,塞著木塞。她顫抖著拔開木塞,一股濃烈而熟悉的草藥氣味彌漫開來。是礦工們私下流傳、用來緩解傷痛和延緩輕微沙化的土方藥劑!還有一小塊硬得硌牙、但能補充體力的黑麥餅!
沒有言語,沒有面孔。只有這無聲的、冒著巨大風(fēng)險傳遞進(jìn)來的東西。
薇拉死死攥住那小小的藥瓶和冰冷的黑麥餅,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灰塵,無聲地洶涌而出。這不是憐憫,這是火種!是黑暗中遞來的、比任何武器都堅硬的信任和希望!
她掙扎著,將苦澀的草藥汁液倒進(jìn)嘴里,又狠狠咬了一口硬餅,混合著血和淚咽下。粗糙的食物和藥草的辛辣刺激著她的喉嚨,也刺激著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外面的守衛(wèi)腳步聲還在回蕩,沙漏的沙粒即將流盡。
薇拉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劇痛依舊撕扯著她,但一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如同地底深處奔涌的暗流,開始在她破碎的身體里匯聚。她的眼神,透過淚水和血污,在絕對的黑暗中,燃燒起一種近乎冷酷的、如同淬火黑巖般的決心。
她顫抖著,從貼身衣物最深的夾層里,摸出那本被體溫焐熱的《黑巖黑賬》。炭筆的尖端在黑暗中摸索著,她翻到記錄著剛剛化為金沙的三名礦工信息的那一頁——那是在審訊棚里,她憑著記憶和礦工間隱秘傳遞的信息,強忍著悲痛記下的。
沒有光,她看不見。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憑著指尖的觸感和心中的刻骨銘心,在冰冷粗糙的紙頁上,在記錄他們遭遇的冰冷文字旁邊,狠狠地、一筆一劃地刻下:
【血債:三條命!】(指代老礦工、孩子、中年礦工)
【裁決者:律典之刃!】
【執(zhí)刑者:格倫索爾之犬!】
【代價,終將償還!】(最后四個字,幾乎是用炭筆穿透了紙頁)
刻完,她將《黑賬》緊緊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這滾燙的誓言和沉甸甸的血債,烙印進(jìn)自己的靈魂深處。草藥和食物的熱量在冰冷的身體里微弱地擴(kuò)散開,與那燃燒的意志匯合。
礦道口的沙漏虛影,最后一粒金沙,無聲地落下。
守衛(wèi)的腳步聲停止。冰冷的宣告響徹礦道:
“時限終了。目標(biāo):規(guī)避狀態(tài)確認(rèn)。”
“裁決:存。”
沉重的金屬腳步聲,伴隨著能量核心穩(wěn)定的嗡鳴,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主礦道的方向。
薇拉依舊蜷縮在狹小的石縫里,一動不動。黑暗包裹著她,右腿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但她的手中,緊緊攥著那本染血的《黑賬》,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礦洞外,懸浮于灰堡上空的《律典分冊·黑巖卷》投影,金色的符文依舊流轉(zhuǎn),冰冷而威嚴(yán)。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那投影的邊緣,一道極其細(xì)微、如同發(fā)絲般的暗淡波紋,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平復(fù)。
而在棚戶區(qū)邊緣的洛恩神龕里,布滿裂痕的神像底座,一道新的、更深的裂痕無聲蔓延。這一次,沒有微光,只有一種更加沉重、更加窒息的死寂,仿佛連神明最后的嘆息,也被這冰冷的礦場徹底凍結(jié)。
薇拉·塵影,這個失去了一條腿的行動能力、幾乎被痛苦和絕望碾碎的塵族記賬員,在絕對的黑暗和冰冷的灰燼中,完成了她最徹底的蛻變。螻蟻的軀體里,燃燒起了足以焚毀鐵律的意志之火。她的戰(zhàn)場,從此刻起,將不再有僥幸,只有以智慧和人心為武器的、向死而生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