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場的空氣，被壓榨到了極致，如同即將炸裂的礦石粉碎機。伯爵“加速預言”的命令像淬了劇毒的鞭子，日夜抽打在每一個塵族礦工早已不堪重負的軀體上。礦脈深處，通往“黑耀晶心”的狹窄礦道，成了名副其實的死亡甬道。巖層在瘋狂的開采下呻吟、碎裂，礦難如同跗骨之蛆，發生的頻率遠超以往。每一次塌方的悶響，都伴隨著“阻礙預言進程，罪加一等！”的監工咆哮，以及更多塵族生命在碎石和沙化中無聲的湮滅。

疲憊、傷痛、死亡的陰影，如同沉重的黑巖，試圖將礦工們剛剛萌生裂隙的心靈再次壓入麻木的深淵。棚戶區里，壓抑的啜泣和絕望的沉默彌漫，連空氣都帶著血腥與沙礫的苦澀。然而，就在這片看似重新凝固的絕望凍土之下，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巖，正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

薇拉躺在棚屋的床上，右腿的劇痛如同永恒的礦鎬敲擊。但她全部的意志，都聚焦在枕邊那本攤開的《黑巖黑賬》上。炭筆的尖端在粗糙的紙頁上緩慢移動，不是記錄新的冤案，而是在梳理、連接、鍛造武器。她的目光，在“7-301塌方”的朽木之罪、在里戈斷臂的防護罩失修、在“煤球”被埋的偷工減料、在小石頭被救時的神像裂痕、在律典守衛的死機、在預言符文被伯爵貪婪加速推進的血色光芒……這些冰冷的記錄和滾燙的記憶之間，反復逡巡。

一種冰冷的明悟，如同礦道深處刺骨的寒風，吹散了最后一絲迷霧。她看清了那根貫穿所有苦難的金色鎖鏈——非自愿的代價！從礦工被迫承受的勞役和沙化，到神明被強行捆綁的痛苦，皆是如此！

“莫頓叔，”薇拉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銳利，“是時候，讓所有人看清這鎖鏈了。”

老莫頓佝僂的身影無聲地靠近，渾濁的眼中沉淀著血與火的見證。

薇拉拿起炭筆，在《黑賬》的空白頁上，用盡全身力氣，寫下了三個問題。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礦工的血肉和洛恩的枷鎖中淬煉而出：

一、洛恩神為我們受苦，這痛苦算不算‘代價’？

二、如果算，為何我們越痛苦（神越痛），守衛的鞭子反而越緊？（律典壓制更強）

三、伯爵強迫洛恩神和我們一起受罪，這‘代價’經過誰同意了？

這三個問題，如同三柄無形的、直指神律核心的匕首！

第一個問題，將塵族的苦難與神明的痛苦捆綁，揭示“代價”的普遍性。

第二個問題，揭露“代價”與“壓制”的悖論，直指律典的荒謬與不公。

第三個問題，直刺核心——非自愿的代價，是否有效？動搖律典“裁決議制”的根基！

“讓‘小煤渣’們，”薇拉將紙條遞給老莫頓，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把這三個問題，刻在所有能刻的地方——廢棄礦道的巖壁、支撐木的背面、甚至……工具房的角落！用最隱秘的節奏，教給所有能信任的礦工，讓他們在勞作時、在休息的間隙、在睡夢里……反復默念、低吟、甚至……唱出來！”

老莫頓接過紙條，布滿老繭的手指撫過那滾燙的文字，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足以焚毀枷鎖的力量。他重重點頭，身影如同融入大地的影子，帶著這“弒神”的疑問，消失在棚戶區更深的陰影里。

武器，被無聲地鑄造、分發。

最初的傳播，如同礦道深處最隱秘的暗流。

“嗒…嗒嗒…嗒嗒嗒…”一個瘦小的“小煤渣”蜷縮在廢棄礦車的陰影里，用石片在濕冷的巖壁上，刻下第一個問題的簡略符號。另一個稍大的孩子，在搬運礦石的隊列中，用只有同伴能懂的、帶著特定韻律的咳嗽聲，傳遞著第二個問題的節奏。老莫頓佝僂著背，在修補破損的藤筐時，用蒼老沙啞的嗓音，如同無意識的囈語，哼唱著第三個問題的調子，傳入周圍疲憊不堪的礦工耳中。

問題本身，如同帶著魔力的種子，一旦植入心田，便瘋狂地生根發芽。

礦工們在揮動礦鎬的間隙，在躲避落石的瞬間，在忍受鞭打的劇痛中，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簡單的節奏，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盤旋、碰撞、回響。

洛恩神為我們受苦……這痛苦算不算代價？

（是啊……每次礦難，每次鞭打，神龕的裂痕好像就更深一點……那裂痕里的濕跡，像不像血淚？）

我們越痛，神越痛……為何守衛的鞭子更緊？

（對啊！上次小石頭被救，守衛巡邏立刻加倍！這痛苦……難道是罪？可我們犯了什么罪？！）

伯爵強迫神和我們一起受罪……誰同意了？！

（轟——！）這個問題，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被強行套上枷鎖的靈魂深處！沒有！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們愿不愿意承受這苦難！更沒有人問過那被鎖鏈捆綁的神明！

質疑的野火，在死寂的凍土下悄然蔓延。不再是薇拉一人的吶喊，而是無數個被苦難和問題點燃的靈魂，在沉默中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共鳴！

“聽說了嗎？東三區老坑道的巖壁上，刻著……”

“噓！小聲！我也……也聽我娃哼過個調子，問得人心慌……”

“神……真的在替我們受苦？那這苦……算誰的債？”

“鞭子緊……是因為我們和神越痛？這是什么狗屁道理！”

“誰……誰同意了？！誰他媽的同意了？！”

私下的議論，如同逐漸匯聚的暗流，從竊竊私語到壓抑的低吼。礦工們麻木的臉上，那層堅冰在融化，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清晰的憤怒、困惑，以及一種被欺騙、被強行獻祭的屈辱感！對律典“公正”的信仰，對“預言”的恐懼，在這三個直指核心的問題面前，如同被酸液腐蝕的鎖鏈，開始發出令人牙酸的崩裂聲！

恐慌，終于從礦工群體，蔓延到了監工和巴索的陣營。

“總管大人！不……不好了！”一個監工頭目驚慌失措地沖進巴索的石屋，臉上帶著見鬼般的表情，“那些……那些沙耗子！他們……他們在傳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在刻……刻在礦道里！在唱！”

“什么話？！”巴索正為“黑耀晶心”開采進度不如預期而暴怒，聞言猛地站起，肉山般的身體帶倒了椅子。

監工結結巴巴地復述了那三個問題，尤其是最后那句“誰同意了？！”

“反了！反了天了！”巴索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肥肉因暴怒而劇烈顫抖，小眼睛里迸射出瘋狂的殺意，“褻瀆神明！質疑律典！攻擊伯爵！這是誅心！這是要造反！給我查！把刻字的、傳唱的、哼調的，統統抓出來！鞭刑！沙化！立刻！馬上！我要用他們的金沙，鋪平通往晶心的路！”

殘酷的鎮壓風暴瞬間降臨。

鞭影如同黑色的毒蛇，在礦道和棚戶區瘋狂肆虐。任何被懷疑有“異動”的礦工，都被粗暴地拖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承受殘酷的鞭刑。廢棄礦道里新發現的刻痕，立刻被監工用鐵釬粗暴地鏟平。哼唱和低語一旦被捕捉到只言片語，立刻招致毒打。

一個在勞作時因過度疲憊，無意識低聲哼出第三個問題調子的啞巴礦工，被監工“鐵爪”親手拖到礦場中央。鞭子如同雨點般落下，撕裂了他襤褸的衣衫，抽打得他皮開肉綻，淡金色的沙粒混合著鮮血從傷口滲出。啞巴礦工無法言語，只能發出野獸般的痛苦嗚咽，身體在塵土中翻滾、抽搐。

周圍的礦工被迫停下勞作，麻木地看著，但他們的眼神深處，那被壓抑的火焰卻在鞭影和鮮血的刺激下，燃燒得更加猛烈！

“誰同意了？！嗯？！你這骯臟的沙耗子也配問？！”“鐵爪”一邊瘋狂抽打，一邊歇斯底里地咆哮著，試圖用暴力碾碎那可怕的問題。

就在鞭子又一次高高揚起，即將落下時！

那蜷縮在血泊中的啞巴礦工，猛地昂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鐵爪”，喉嚨里擠出破碎的、卻如同驚雷般炸響的嘶吼：

“誰——同——意——了——！！！”

這聲嘶吼，如同點燃火藥桶的引信！

短暫的死寂后。

礦道深處，一個壓抑到極致的、帶著哭腔的嘶喊跟著響起：

“誰同意了？！”

接著是另一個角落，憤怒的低吼：

“誰同意了？！”

如同燎原的星火，壓抑太久的質問聲，從礦場的各個角落、從被迫圍觀的礦工群中，此起彼伏、匯集成一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洪亮的聲浪：

“誰同意了？！”

“誰同意了？！”

“誰同意了——！！！”

這不再是疑問，這是控訴！這是宣戰！這是被強行獻祭者，向施暴者和捆綁他們的冰冷神律，發出的、帶著血淚的終極怒吼！

“鐵爪”舉著鞭子，僵在原地，臉上暴怒的表情被這突如其來的、山呼海嘯般的集體質問徹底沖垮，只剩下驚恐和茫然。巴索在遠處的石屋里，聽著這如同海嘯般的聲浪，肥碩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小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恐懼。

薇拉躺在棚屋的床上，緊閉著雙眼，但嘴角卻緩緩勾起。她能“聽”到，那三個問題如同淬毒的匕首，已深深刺入礦場的心臟，刺入每一個礦工的靈魂。她能“聽”到，那匯聚成海嘯的“誰同意了？！”的怒吼。

而在棚戶區邊緣，那間死寂的洛恩神龕內。

布滿裂痕、滲透著暗紅血淚的神像，在這滔天的凡人怒吼聲中，劇烈地震動起來！

貫穿眉心的那道最深裂痕，猛地迸裂開來！

不再是滲出血淚，而是瞬間噴涌出一小股粘稠、灼熱、如同熔融黃金般的熾熱液體！

這液體流淌在冰冷的石座上，發出“嗤嗤”的輕響，蒸騰起帶著硫磺與鐵銹氣息的淡淡白霧。

神像空洞的眼窩深處，那無盡的死寂和痛苦，仿佛被這滾燙的金液和凡人的怒吼短暫地撕裂，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窒息者終于吸入第一口空氣般的……劇烈震顫！

弒神之問，凡人怒吼，神泣金淚。

黑巖礦場，這座塵族的地獄，貴族貪婪的礦坑，此刻，正被來自最底層的意志火焰，灼燒得根基動搖，發出即將崩塌的呻吟。

薇拉的手指，輕輕撫過枕邊冰冷的炭筆。

最后的戰場，礦脈深處，黑耀晶心的采掘儀式，已在伯爵的貪婪和礦工的怒火中，無可避免地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