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中心學院的后山,是喧囂知識殿堂中一片刻意保留的凈土。這里地勢偏高,常年有溫煦的清風拂過,將下方訓練場的吶喊、實驗室的爆炸轟鳴以及圖書館的竊竊私語都過濾成模糊的背景音。一片繁茂得近乎狂野的紫藤花林,如同天然的帷幕,將山頂一方寬闊的露臺溫柔地包裹起來,形成了一座孤島般的寂靜之地。
這座孤島的主人,是“九王座”之一,“分解魔女”可鏤泰諾。
露臺中央,一把寬大、包裹著厚厚天鵝絨軟墊的藤椅,是她最常駐留的地方。此刻,她正斜倚其上。銀灰色的寬大法師袍,質地如流動的水銀,卻也無法完全掩蓋她腹部的隆起弧度,那是一個正在蓬勃生長的新生命。陽光被層層疊疊的紫藤花葉篩過,落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跳躍著細碎的光斑。她的眼眸是深邃的灰藍色,此刻卻像結了冰的凍湖,目光穿透下方繁華的學院建筑群,越過廣袤無垠的中央平原,固執地投向那被寒冰與死亡籠罩的極北之地——那片吞噬了她丈夫艾利安血肉與靈魂的凍土邊疆。
空氣里彌漫著紫藤花甜得發膩的香氣,混雜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但這寧靜甜美的表象之下,潛藏著一種無聲的恐怖。可鏤泰諾搭在藤椅扶手上的指尖,蒼白纖細。就在那看似靜止的指尖下方,光滑的木質扶手表面,正發生著極其細微卻又令人心悸的變化。木頭的紋理,以肉眼幾乎無法追蹤的速度,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崩解、消散,化為比最細膩的塵埃還要微小的基本粒子,簌簌飄落,隨即融入流動的空氣中,再無痕跡。這不是磨損,不是腐蝕,是徹底的、回歸虛無的“分解”。這細微的逸散,是她沉重如山的悲傷與死寂在無意識間的流淌,是她體內那股足以重塑世界根基的恐怖力量,在極度壓抑下無法完全收斂的證明。露臺邊緣的石欄上,幾處不起眼的微小缺口光滑如鏡,無聲地訴說著她曾在此處目光凝滯的瞬間。
一陣刻意放輕、帶著明顯敬畏的腳步聲,小心翼翼地靠近露臺入口,停在紫藤花垂落的邊界之外,不敢再逾越一步。
“可鏤泰諾大人。”聲音恭敬,尾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來者是學院的院長助理,老法師赫倫。他頭發花白,皺紋深刻,是學院里資歷最老、最穩重的幾人之一,但每次面對這位孕中的王座,他都感覺自己像個初入魔法門檻、戰戰兢兢的學徒。他手中捧著一個厚重的秘銀托盤,上面穩穩放著一只精致的水晶碗,碗內盛著半透明的、微微泛著淡金色光暈的粘稠液體——頂級安胎魔藥羹,由生命學派大長老親自調配,融合了數十種珍稀魔植與溫和的生命精華,價值連城。水晶碗旁邊,是幾份用深藍色魔法封蠟密封的卷軸,封蠟上烙印著冰冷的雪狼徽記——那是來自北域前線的官方魔法通訊簡報。
赫倫的目光迅速掃過藤椅扶手那細微的分解痕跡,又瞥見石欄上的缺口,心臟猛地一縮。他清晰地感覺到,手中托盤靠近可鏤泰諾方向的微小秘銀浮雕花紋,正在發生同樣令人膽寒的變化——花紋的邊緣正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消失”,仿佛被無形的橡皮擦抹去,留下絕對平滑的金屬表面。這無聲的分解,比任何咆哮的威脅都更令人窒息。
“放下吧。”可鏤泰諾的聲音傳來,很輕,像初冬落在冰面上的第一片雪花,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質感,沒有絲毫起伏。
赫倫如蒙大赦,幾乎是屏著呼吸,以最輕柔的動作將托盤放在離藤椅幾步遠的石桌上。他甚至不敢讓水晶碗與石桌接觸時發出任何聲響。放下后,他立刻后退兩步,垂手肅立,目光低垂,盯著自己的鞋尖。他不敢去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直接分解靈魂,更不敢主動提及那些深藍色卷軸中可能包含的、關于邊疆戰況的冰冷數字和傷亡名單。他深知,眼前這位慵懶疲憊、仿佛被悲傷抽走了所有力氣的孕婦,是“九王座”中“三胞胎”的一員,是執掌著“分解”這一終極毀滅權柄的恐怖存在。她的同胞大姐,巨人魔女西爾泰諾,此刻正如同北域凍土上移動的山脈,用足以撼動大地的力量與入侵者們搏殺,守護著人類疆域的最后防線。而這位最小的妹妹可鏤泰諾,則在這看似安全的中心學院里,獨自承受著失去摯愛的噬心之痛,以及腹中胎兒帶來的、混雜著希望與無盡沉重的復雜未來。她的靜默,比北域的戰場更加危險。
赫倫無聲地行了一禮,像影子一樣迅速退離了露臺,直到走出紫藤花林的覆蓋范圍,才敢深深吸了一口氣,后背的法師袍已被冷汗浸濕。
露臺重歸死寂。紫藤花的香氣似乎更濃郁了些,甜得發苦。
可鏤泰諾的目光并未收回,依舊固執地鎖在北方那片看不見的凍土上。艾利安最后傳回的魔法影像,是他穿著銀色戰甲,站在冰崖上回頭對她微笑的樣子,背景是漫天狂舞的暴風雪。那笑容里的暖意,如今想來,竟成了最殘酷的折磨。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微微收緊。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燒紅烙鐵浸入冰水的聲音響起。
石桌靠近藤椅的一角,在她目光凝聚的瞬間,無聲無息地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絕對光滑的圓弧形口子。斷口處光滑如鏡面,沒有任何碎裂的痕跡,仿佛那一部分堅硬的巖石從未存在過,被一種絕對的力量直接從物質層面徹底抹除。分解的痕跡清晰、冰冷,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完美。
就在這時,腹中的胎兒猛地動了一下!像是一尾受驚的小魚在深潭中奮力擺尾,力道清晰地傳遞到她覆在小腹的手掌上。
這突如其來的生機,像一根細針,刺破了包裹著她的厚重冰層。可鏤泰諾冰冷的、仿佛永遠凝固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她緩緩低下頭,銀灰色的長發滑落肩頭。那只剛剛分解了巖石的手,此刻以一種與之前毀滅截然相反的、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覆蓋在高聳的腹部。掌心下,隔著柔軟的衣料和溫熱的皮膚,能感受到那小小生命有力的搏動。這是艾利安留給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珍寶,是她與這個冰冷世界僅存的、最脆弱的聯系。
“安靜些……”她低語,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懇求。這聲低語,不知是在安撫腹中躁動的孩子,還是在竭力壓制自己體內那洶涌咆哮、想要將整個世界連同這無邊無際的痛苦一起分解成原始混沌的毀滅沖動。每一次胎動,都牽扯著心臟的劇痛,提醒著她失去的,也逼迫她必須為了這個“最后的遺產”而繼續存在下去。這份矛盾,幾乎要將她撕裂。
學院午后的喧囂,如同沉悶的潮水,在露臺下方涌動。魔法練習場上,元素的光芒此起彼伏;實驗室方向,偶爾傳來小規模爆炸的悶響和導師的呵斥;遠處傳來年輕學生們充滿活力的笑鬧聲。這片生機勃勃,與她所處的死寂露臺,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突然!
一道尖銳、刺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午后的慵懶!一道失控的、足有手臂粗細的赤紅色火焰流彈,如同一條暴怒的火蟒,裹挾著灼熱的氣浪和狂暴的魔法波動,從下方某個實驗塔樓的方向歪歪斜斜地沖天而起!顯然,是某個經驗不足又急于求成的學生,在練習高階火焰塑形時發生了嚴重的魔力反噬。這失控的魔法造物完全失去了控制,帶著毀滅性的能量,目標不偏不倚,正對著紫藤花覆蓋的露臺中心——對著可鏤泰諾和她身下的藤椅呼嘯而來!
“天啊!那是——!”
“住手!快攔截它!”
“完了!露臺!那位大人在上面!”
“快啟動防護法陣!來不及了!”
驚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間在學院各處炸開!目睹這一幕的導師和學生,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們的喉嚨。襲擊一位王座?而且是處于特殊時期、情緒極度不穩定的“分解魔女”?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學生的失誤,這簡直是足以將整個大陸中心學院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滅頂之災!赫倫老法師剛走到山腰,聽到驚呼回頭望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火焰流彈的速度極快,熾熱的高溫甚至讓路徑上的空氣都發生了扭曲,灼人的氣浪已經提前一步撲上了露臺,卷起幾片凋零的紫藤花瓣,瞬間化為飛灰。
然而,露臺中央的可鏤泰諾,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她依舊維持著低頭輕撫小腹的姿態,只是那只搭在藤椅扶手上的、蒼白的手,極其隨意地抬了起來。動作舒緩,帶著一種近乎慵懶的漫不經心,對著火焰流彈襲來的方向,像拂去眼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又像彈走一滴擾人的水珠,輕輕地,屈指一彈。
沒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轟鳴。
沒有四散飛濺的灼熱火雨。
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碰撞光芒。
時間仿佛在那一剎那凝固了。
那道蘊含著足以摧毀半個訓練場能量的狂暴火焰流彈,在距離紫藤花露臺邊緣尚有將近二十米遠的空中,就那么——憑空、徹底地消失了。
不是被強大的護盾抵消,不是被更精妙的魔法引導偏轉,不是被擊潰成散亂的火星。是徹頭徹尾、從存在層面上被抹除。前一瞬,它還是一條咆哮的赤紅火蟒,散發著毀滅的氣息;下一瞬,它曾經存在的空間里,只剩下絕對的空無。沒有殘留的火苗,沒有升騰的青煙,沒有逸散的熱浪,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魔法波動都戛然而止,仿佛那道流彈、那股能量、那個失控的魔法本身,都只是一個被戳破的幻影,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過。
空氣里,只留下一道極其短暫、難以捕捉的、如同最鋒利的無形之刃瞬間劃破空間本身留下的細微漣漪。這漣漪擴散開,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的、純粹的“虛無”感。那是一種連“空”的概念都幾乎被分解的恐怖寂靜。
整個學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無論是尖叫的、奔跑的、試圖施法的,都如同被石化魔法擊中,僵立在原地,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敲打著絕望的鼓點。他們終于無比直觀地、深刻地理解了,“分解萬物”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那不是破壞,不是摧毀,是絕對的、概念上的“抹除”,是讓一切存在回歸最原始、最徹底的“無”。這是凌駕于物理法則之上的終極權柄!任何防御,任何力量,在這種權柄面前,都脆弱得如同陽光下的露珠。
露臺上,可鏤泰諾緩緩收回了那根仿佛蘊含著宇宙終極奧秘的手指。指尖殘留著一絲奇異的冰冷觸感,那是抹除物質、觸及虛無時留下的獨特印記。她的另一只手,依舊穩穩地、溫柔地護著隆起的小腹,仿佛剛才只是隨意驅趕了一只嗡嗡作響的飛蠅。陽光依舊溫暖地灑落,穿過紫藤花葉,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石桌上,水晶碗里的安胎魔藥羹,依舊散發著裊裊的熱氣和淡金色的微光,碗壁凝結的水珠緩緩滑落。
一切似乎都未曾改變。
只有石桌邊緣那光滑的缺口,露臺石欄上幾處同樣完美的圓形凹陷,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那令人心悸的虛無余韻,在無聲地、冰冷地宣告著:這里坐著的,是一位行走在人間的滅世者。她體內孕育的不僅是新生命,更蘊藏著足以讓星辰崩解、讓法則湮滅的可怖力量。而此刻,這股力量正被她喪夫之痛的巨大悲傷與死寂,以及守護腹中骨肉的極端意志,以一種極其危險的方式約束著、壓抑著。
死寂的學院終于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騷動,但所有的聲音都被刻意壓得極低,充滿了恐懼和后怕。訓練場上的魔法光芒熄滅了,實驗室安靜了,連鳥鳴都消失了。每個人看向后山露臺的眼神,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敬畏與恐懼。那位孕中的魔女,用一次彈指,將“九王座”不可侵犯的威嚴,深深烙印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可鏤泰諾對下方的騷動置若罔聞。她重新抬起頭,目光越過露臺,再次投向北方遙遠的天際線。這一次,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仿佛凍結的冰湖下涌動著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那片埋葬了她愛情與幸福的凍土,此刻在她眼中,是否也如同那道火焰流彈一樣,只需一個念頭,便能徹底分解、抹平?
腹中的胎兒又動了一下,這一次,力道似乎更重了些,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倔強,像一顆小小的種子,在絕望的凍土下頑強地頂開了沉重的冰層。可鏤泰諾覆在小腹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