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要塞，空氣里沉淀著血銹與草藥的苦味，像一塊濕冷的抹布捂在口鼻上。瓦利泰諾踏出傷兵營沉重木門的陰影，身后那萬千懸浮、流轉(zhuǎn)的碎鏡星河無聲地收攏、凝聚，重新匯入她深色的袍袖之下，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有營房內(nèi)比先前平穩(wěn)許多的呼吸聲，以及那些重傷員眼中殘留的、難以置信的微光，證明著方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要塞指揮官，一個左眼帶著陳舊爪痕、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的老軍人，雷蒙德，正沉默地等在門外。他布滿厚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劍柄，雨水浸透了他的肩甲，匯成細流沿著臂鎧滑落。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沉默的尉官，臉上都帶著大戰(zhàn)后的疲憊和一絲尚未散盡的驚悸。

“大人，”雷蒙德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紙摩擦，“傷亡清點……初步出來了。城墻破損七處，最嚴重的是東三區(qū)，您剛剛修復的那道裂痕。士兵陣亡三十七人，重傷……六十八人。多虧了您……”他的目光投向傷兵營，后面的話沒有出口，但那沉重的感激混合著劫后余生的慶幸，清晰地刻在他深刻的皺紋里。

瓦利泰諾的目光掠過他肩甲上未干的血跡，停駐在他身后尉官們年輕卻緊繃的臉上。他們的眼神里有敬畏，但更深層的是對昨夜那詭異空間撕裂、酸液倒灌景象殘留的恐懼。這種恐懼，光靠一次震撼性的勝利無法根除。

“它們這次的目標很明確。”瓦利泰諾開口，聲音是雨洗過的晶石般清冷平靜，不帶波瀾，卻奇異地穿透了營區(qū)外隱約的哀哭和遠處工匠修補城墻的敲打聲，“那道裂痕，是過去十年酸蝕累積的薄弱點。撕裂者的突襲，時機抓得很準。”

雷蒙德心頭一凜。十年了，黑蝕魔的攻擊模式一直在變，從最初的散兵游勇，到有組織的沖擊，再到如今能精準找到城墻弱點、甚至動用撕裂者這種精銳進行斬首戰(zhàn)術。它們也在“學習”，或者說，背后的指揮者在進化。

“您的意思是……”雷蒙德的聲音繃緊了，“它們……在試探？或者說，找到了某種應對您鏡像迷宮的方法？”

“迷宮并非無解。”瓦利泰諾的目光投向要塞外圍，那里污穢的泥濘中，還殘留著空間裂縫強行閉合后留下的、焦黑色的扭曲印記。“任何鏡面，都有其反射的極限和死角。它們昨夜，是在用酸液和撕裂者的命，丈量這座迷宮的邊界。”

她的話像冰錐，刺穿了尉官們剛剛升起的一絲安全感。原來那看似無敵的折射反擊，也存在著被敵人摸清規(guī)律、最終突破的可能。

“召集所有尉官以上軍官，”瓦利泰諾轉(zhuǎn)身，走向通往她居所塔樓的石階，“我需要知道，過去三個月，所有巡邏隊遭遇的、任何不同于以往的魔物蹤跡，哪怕是最細微的異常。氣味、聲音、泥土的翻動痕跡……任何異常。”

“是！”雷蒙德立刻挺直脊背，沉聲應下。

塔樓頂層，沒有多余的裝飾。巨大的圓形空間中心，就是那面占據(jù)了大半個穹頂?shù)摹⒐饣缢木扌顽R面。此刻，鏡面并未折射天光，反而清晰地映照著下方整個東域要塞的微縮景象：城墻、塔樓、兵營、街道，甚至剛剛清理戰(zhàn)場的小隊移動的軌跡，都纖毫畢現(xiàn)。這是瓦利泰諾的眼睛，十年如一日地注視著這片她守護的土地。

瓦利泰諾沒有去看那宏大的鏡景。她站在一張寬大的晶石工作臺前。臺面上沒有紙筆，只有無數(shù)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水晶薄片和打磨光滑的金屬鏡面碎片，散亂卻似乎遵循著某種內(nèi)在的韻律排列著。大的如巴掌，小的細如米粒。每一塊碎片都極其干凈，邊緣銳利得能劃破手指。

她的指尖，正捏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邊緣帶著細微鋸齒的墨綠色甲殼碎片。這是昨夜被復制鏡像反殺的那頭撕裂者頭顱爆裂后，濺射到城墻上、被她特意留下的。碎片表面殘留著極其微弱、混亂的黑暗能量波動，如同死去的蜉蝣最后的顫抖。

她凝神，指尖縈繞起一絲比蛛絲更纖細的鏡光。這縷光小心翼翼地探入甲殼碎片那微不可查的能量殘留中，沒有試圖吸收或驅(qū)散，而是如同最精密的探針，開始解析那混亂波動中隱藏的、屬于這頭撕裂者本源的“印記”。

嗡……

工作臺上，一塊鴿子蛋大小、內(nèi)部天然蘊藏著無數(shù)細微棱面的半透明紫水晶，隨著她指尖鏡光的引導，驟然亮起。水晶內(nèi)部，無數(shù)細小的棱面開始高速旋轉(zhuǎn)、折射。光線在其中被分解、重組、投射！

光影變幻，紫水晶上方，一個僅有拳頭大小的、由純粹光線構成的撕裂者虛影，正在艱難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凝聚！這虛影極其不穩(wěn)定，細節(jié)模糊，動作抽搐，仿佛信號不良的投影。它只有大致猙獰的輪廓和口器中那團模糊的墨綠能量球，正是瓦利泰諾指尖正在解析的那點本源印記的微弱映射。

“還是太弱……”瓦利泰諾低語，灰白的眼眸專注地盯著那抽搐的光影，指尖的鏡光絲線微微調(diào)整著角度和頻率。“死亡后的殘留印記太過稀薄，不足以支撐完整的鏡像投影……”

她嘗試著引導那光絲，想要捕捉虛影中代表撕裂空間能力的那部分“波動”。然而，光絲剛一觸及那部分，整個虛影就劇烈地扭曲、閃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噗地一聲，徹底潰散成細碎的光點，消失無蹤。只留下工作臺上那塊紫水晶內(nèi)部棱面旋轉(zhuǎn)帶起的細微嗡鳴，以及指尖那塊徹底失去最后一點能量波動的死寂甲殼碎片。

失敗。

瓦利泰諾面無表情地放下碎片。這十年，類似的失敗早已是常態(tài)。她不像姐姐，巨人之軀天生便能承載狂暴的能量沖擊，每一次受傷都是進化的契機。她也不像妹妹，分解的權柄能輕易洞悉萬物最基礎的構成，再復雜的結構在她眼中也如同拆解積木。

她只有最笨的辦法：觀察、解析、模仿、重構。用無數(shù)次的失敗，去堆積那一點點可能的“相似”。

指尖拂過工作臺上一塊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圓潤的淡藍色水晶片。這塊水晶片里，封印著一縷極其微弱、但無比純凈的“光”——是她用了整整三年時間，在要塞最晴朗的正午，利用塔頂巨鏡無數(shù)次折射、凝聚、提純，最終才成功固化的一縷“無屬性”純凈光能。這是她嘗試開發(fā)鏡像復制療愈能力時，最核心的能量來源之一。沒有它，那些治療陣列根本無法模擬出促進生命愈合的光譜。

她的目光又掃過另一堆排列成復雜立體螺旋的細小銀鏡碎片。這些碎片的角度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微調(diào)，構成了一個極其精密的微型“聚光-折射-穩(wěn)定”陣列。這是用來嘗試穩(wěn)定復制鏡像的核心實驗品之一。為了讓它能在劇烈能量沖擊下維持形態(tài)，她失敗了上千次，才找到現(xiàn)在這個勉強能維持數(shù)秒的平衡點。

十年來，塔樓頂層的地板上，積累了一層厚厚的、被無數(shù)次失敗能量沖擊震碎的晶粉，踩上去如同細雪。每一粒粉末，都記錄著一次推演的崩塌，一次構想的幻滅。

“姐姐此刻，大約正在北域冰原，用她那不斷膨脹的巨拳，將凍土下的魔巢連同冰川一起砸碎吧？”她拿起一塊冰冷的水晶薄片，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表面上劃過，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水汽痕跡。“純粹的、碾壓性的力量……不需要技巧。”

“妹妹呢？”她的目光投向大陸中心的方向，雖然隔著千山萬水，什么也看不見。“在溫暖安全的學院里，孕育著新的生命。即使不動用權柄，她指尖隨意劃過的軌跡，也能讓最堅硬的物質(zhì)無聲無息地化為塵埃……那是天賦的權柄，與生俱來的‘理’。”

指尖微微用力，那塊水晶薄片無聲地嵌入了工作臺表面預留的一個凹槽內(nèi)，嚴絲合縫。凹槽周圍，連接著其他數(shù)百塊不同材質(zhì)、不同角度的鏡片，構成一個等待驗證的全新陣列草圖。

“而我，”她收回手，指尖縈繞的微光映亮了她平靜無波的眼眸，也映照著工作臺上那無數(shù)代表失敗嘗試的晶粉和碎片。“只有這些。”

只有這水滴石穿般的推演。

只有這毫厘必爭的微調(diào)。

只有這無數(shù)次失敗后，從廢墟里撿起一點點有用的碎屑，再將其小心翼翼地嵌入下一次嘗試的基石中。

將一面鏡子，磨成守護的盾，磨成反擊的劍，磨成療愈的光。

沒有驚天動地的天賦異稟，只有在這座孤寂的塔頂，對著光與影，窮盡十年，磨礪出的、屬于她瓦利泰諾的“技”之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