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山的血腥與寒潭的迷霧,被車輪碾碎在身后,化作晏國將士心頭沉甸甸的傷痕與警惕。送親的隊伍,裹挾著濃重的藥味與壓抑的沉默,如同一條負傷的巨龍,緩緩駛入梁國境內。
梁國邊關守將早已接到快馬傳訊,率軍出迎。黑壓壓的梁國邊軍陣列森嚴,兵甲鮮明,與晏國殘軍隔著一箭之地遙遙相對,氣氛微妙而緊張。那守將是個四十許的虬髯大漢,眼神銳利如鷹,在驗看過通關文書、又仔細審視了隊伍中央那輛染著暗紅血跡的鎏金鳳輦后,并未多言,只是揮手放行,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路途變得相對平靜,再未遭遇大規模襲擊。然而這平靜之下,卻涌動著更深的暗流。沿途郡縣官員依禮相迎,態度恭敬,卻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疏離與謹慎。夢云公主遇刺重傷的消息,顯然已如野火般傳遍梁國。每一次停留,每一次覲見,都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那些官員看似恭敬的目光背后,藏著多少探究、猜忌,甚至……幸災樂禍?夢云端坐于重新布置過的、更為寬敞舒適的鳳輦之內,面色依舊蒼白,卻已無初時的茫然與悲愴。她的眼神沉靜如水,如同一面冰封的湖,倒映著車窗外不斷變換的梁國山水與一張張或陌生或虛偽的面孔。
半月之后,巍峨的梁國都城——天啟城,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巨大的黑色城墻如同盤踞的遠古兇獸,在暮色中散發著沉重而威嚴的氣息。城頭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戒備森嚴更勝晏國興安。
鳳輦駛入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城門,喧囂的市井之聲如同潮水般涌來,卻又被高聳的宮墻迅速隔絕。梁國皇宮——紫宸宮,如同蟄伏在都城心臟的龐然大物,殿宇連綿,飛檐斗拱,氣象森嚴。金黃的琉璃瓦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巨大的朱漆宮門緩緩開啟,如同巨獸張開了口。
沒有盛大的迎接儀式,沒有想象中的刁難或下馬威。只有兩隊沉默的宮娥和內侍,垂手肅立在通往東宮(太子居所)的漫長宮道兩側。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金兒攙扶著夢云步下鳳輦,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之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面。
“公主,請隨奴婢前往‘云影閣’暫歇。”一名為首的中年女官上前行禮,聲音平板無波,眼神低垂,不敢直視夢云。她口中的“云影閣”,顯然并非太子妃應有的正殿。
晏承武濃眉緊鎖,正要發作,卻被夢云一個眼神制止。她微微頷首,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虛弱,卻異常平靜:“有勞姑姑引路。”
云影閣,位于東宮偏西一隅,環境清幽,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冷寂。殿宇不算小,陳設也算精致,但那份精致中透著疏于打理的陳舊感,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塵土與檀香混合的氣息,顯然久未有人居住。宮娥內侍們動作輕悄,訓練有素,卻如同提線木偶,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更無半分親近之意。
“殿下傷勢未愈,需靜養。若無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那引路女官留下這句話,便帶著人躬身退下,留下夢云、金兒和幾名從晏國帶來的心腹侍女,如同被遺棄在孤島之上。
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最后一絲天光。巨大的宮殿內,只有幾盞宮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將人影拉得長長的,投在空曠冰冷的墻壁上。
“欺人太甚!”金兒再也忍不住,待宮娥走遠,氣得渾身發抖,壓低聲音怒道,“讓您住這冷宮似的偏殿!連個像樣的迎接都沒有!那梁國太子呢?他……”
“金兒!”夢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她緩緩走到窗邊,推開一扇雕花木窗。窗外,是黑沉沉的宮苑,遠處東宮主殿的燈火輝煌,如同另一個世界,更襯得云影閣的孤寂。“寄人籬下,焉能奢求禮遇?這‘云影閣’,未必不是一種保護。”她回想起斷崖山蕭珩那幽深莫測的眼神和最后的話語——這潭水,深得很。
她低頭,目光落在自己包裹著厚厚紗布的左臂上。傷口的疼痛依舊清晰,但更清晰的,是昨夜醒來時手腕上那點微涼的觸感。那是一種淡青色、帶著奇異清香的藥膏,絕非太醫所留。是誰,能在戒備森嚴的東宮,悄無聲息地將藥送到她枕邊?
“公主,您的傷……”金兒看著夢云蒼白的臉色,心疼不已,連忙上前扶她坐下,小心翼翼地解開紗布換藥。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皮肉外翻,雖然已有愈合跡象,但依舊觸目驚心。
“無妨。”夢云眉頭都沒皺一下,目光卻停留在金兒手中新拿出的藥膏上——正是昨夜那淡青色的藥膏。“這藥,從何而來?”
金兒手一抖,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低聲道:“是……是昨夜您睡著時,一個黑影……放在您枕邊的。奴婢……奴婢也不知是誰,但看您用了之后氣色似乎好些,就……”
夢云的心猛地一跳。是他?蕭珩?
他深夜潛入,只為送藥?
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給顆甜棗?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警告?宣示他對這東宮的絕對掌控?
思緒翻涌間,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停在了殿門外。接著,是晏承武刻意壓低卻難掩焦灼的聲音:“云兒,你睡下了嗎?”
“哥?快進來。”夢云示意金兒放下藥膏,整理好衣襟。
殿門被推開一條縫,晏承武閃身而入,又迅速合上門。他一身便服,臉色比夢云好不了多少,眼中布滿血絲,顯然也是憂心忡忡,未曾安眠。
“哥,出什么事了?”夢云敏銳地察覺到他神色有異。
晏承武走到夢云身邊,警惕地掃視了一下空曠的殿宇,確定無人在側,才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裹、染著暗褐色血跡的小布包,壓低聲音,語氣帶著難以抑制的憤怒和一絲驚悸:“云兒,你看這個!這是在斷崖山,從一個黑衣刺客首領尸體上搜出來的!”
夢云和金兒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布包上。晏承武小心地打開油紙,里面赫然是一枚半個巴掌大小的令牌!
令牌非金非鐵,入手沉重冰涼,呈深沉的玄黑色,邊緣鑲嵌著暗金色的古老云紋。令牌正中,浮雕著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飛的金色鳳凰!鳳凰姿態高貴,翎羽纖毫畢現,眼神銳利,透著一股凜然的威儀與……一絲難以言喻的邪異之氣!
“鳳凰令?!”金兒失聲低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這……這怎么可能?!”
夢云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鳳凰令!
她認得這令牌!或者說,整個晏國皇室核心成員都認得!
這并非普通的令牌,而是晏國皇室秘傳的、象征著最高等級皇室密令的——鳳凰血令!此令一出,如帝親臨,可調動晏國一切隱藏力量,行非常之事!自太祖立國以來,鳳凰血令鑄造不過三枚,非關乎國運存亡之大事,絕不動用!其存在本身,就是晏國最高機密之一!
如今,這枚象征著晏國無上權威、本應深藏于皇宮秘庫的鳳凰血令,竟出現在千里之外的梁國境內,出現在刺殺她這位晏國長公主的刺客首領身上?!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刺殺她的命令,來自晏國皇室最高層?!
意味著……要殺她的,是她自己的血親?!是她的父皇?還是……母后?!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夢云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喉頭腥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噗——!”
鮮紅的血點濺落在冰冷的金磚地面,如同盛開的妖異之花。
“云兒!”
“公主!”
晏承武和金兒大驚失色,慌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夢云。
夢云倚在兄長臂彎里,身體因巨大的震驚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而劇烈顫抖。她死死盯著晏承武手中那枚在昏燈下閃爍著詭異金芒的鳳凰血令,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都被抽離。
斷崖山的刀光劍影,刺客猙獰的面孔,黑狼幫的刺青……蕭珩那意味深長的話語:“……是誰不惜代價,要在你踏入梁國之前,取你性命,嫁禍于梁?”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疑云,在這一刻,被這枚冰冷沉重的鳳凰血令,串聯成一條指向深淵的鎖鏈!
嫁禍于梁?不……這分明是……一石二鳥!既要她的命,又要挑起晏梁兩國不死不休的戰爭!
而這枚血令,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她的心臟,也捅向了晏國的心臟!
巨大的陰謀如同冰冷的黑潮,瞬間淹沒了夢云。她感到窒息,感到徹骨的寒冷。這深不見底的紫宸宮,這孤寂冰冷的云影閣,此刻在她眼中,已化作了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而那枚躺在兄長掌心、染著刺客和自己鮮血的鳳凰血令,便是漩渦中心最冰冷、最殘酷的真相碎片。
她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令牌,如同觸碰到一塊燒紅的烙鐵。她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同樣面色慘白、眼中充滿驚駭與難以置信的兄長晏承武,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哥……這令牌……是真的嗎?”
云影閣內,死一般的寂靜。昏黃的燈火跳躍著,將三人驚駭欲絕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空曠而冰冷的墻壁上。那枚象征著至高皇權、此刻卻如同詛咒般的鳳凰血令,靜靜地躺在金磚之上,反射著幽冷的光,仿佛一只來自地獄的、睜開的眼睛。